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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中(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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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以為病中可以得到休息,其實不然。

    我在病中想得太多,什麼問題都想到了,而且常常糾纏在一兩個問題上擺脫不開,似乎非弄到窮根究底不可。其實憑自己的胡思亂想,什麼也解決不了。例如生與死的問題,我就想得最多,我非常想知道留給我的還有多少時間,我應當怎樣安排它們。而仰卧在病床上動彈不得,眼看時光飛逝,我連一分一秒都抓不住。我越想越着急。于是索性把心一橫,想道:隻要心不死,我總會留下一些什麼。又想,隻要有信心,我還能活下去。

    甚至在我給釘在“牽引架”上的初期,我也曾想起許多過去的事情。我忘記不了那些可怕的日子。就在同樣的地方,同樣的季節,發生過完全不同的事。那幾年中間我不敢到醫院看病,因為害怕兩件事情:一是在“醫療卡”上加批“反動權威”或“反共老手”;二是到醫院群衆專政登記處去登記,表示認罪。我們去看病,要向本機關監督組請假,他們就在“醫療卡”上随意批注。不用說,這種做法早已跟着“四人幫”一起消失了。這次在醫院中我從亡友西禾的口裡聽到“非人生活”四個字,他是在講自己病的痛苦。其實我在病床上回想“文革”時期的生活,我也幾次吐出“非人生活”這樣的句子,在那一段時期我們哪裡被當成人看待?!有多少人過着不是人的生活,有多少人發揮獸性對待同胞?!

    我激動起來,滿頭冒汗,渾身發顫。那種“非人生活”是從哪裡來的?它會不會再來?我抓住這個問題,想窮根究底,一連想了好幾個晚上,結果招來了一次接一次的人與猛獸鬥争的噩夢。我沒有發高燒,卻說着胡話,甚至對眼前的人講夢中的景象(當時也懷疑自己是在做夢,卻又無法突破夢境),讓孩子們替我擔心。他們笑我,勸我,想說服我不要胡思亂想。他們說從來夢景荒唐,不值得花費腦筋。他們不會說服我,倒是我說服了自己,我想通了:十年“牛棚”正是對我的迷信的懲罰。

    記得七十年代初我在奉賢“五·七幹校”的時候,有一個參加監督組的造反派(也做過我的專案組或“打巴組”的頭頭)發表過一篇《看牛小記》,很得意地嘲笑“牛們”的醜态。聽人講起文章的内容,我感到可悲,以人為獸不過是暴露自己的獸性,在我們文明古國的臉上塗抹污泥。

    在病床上反複回想十年的“非人生活”,我不斷地責備自己:隻有盲目崇拜才可以把人變成“牛”,主要的責任還是在我自己。不用說,今天還有人想做“看牛人”,但是我決不再做“牛”了。“十年牛棚”的一筆賬讓下一代的曆史家去算吧。連關于歐洲中世紀黑暗時期也有那麼多的曆史記載,何況我們口号震天、标語遍地的十載“文革”!

    我說過在病房裡兒女們封鎖消息,不讓我知道好友的噩耗。可是在醫院中人們常有機會接觸死亡。我入院後四十天光景,著名導演吳永剛也摔傷住院了。他住在我隔壁的房間,進院時就昏迷不醒,說是正在同别人讨論新的劇本,很興奮,向痰盂吐痰,忽然倒下去,說是腦溢血,又說腦部受傷。聽說家裡沒有人,隻有一個媳婦在照料他。這些話都是間接聽來的。我仰卧在病床上,連房裡的陳設也看不清楚,何況門外的鄰居!

    我和吳永剛同志不熟。兩三年前有一次同朋友在上海電影制片廠看《巴山夜雨》,見到他,看完出來他陪我走了一段路,一面解釋他的導演構思。影片和他的話都使我感動,我從心底感謝他拍出這樣的電影,我也同情他近二十多年的遭遇,痛惜他那些年中白白浪費了的才華。後來《巴山夜雨》得獎,我為這位重見光明的老導演感到高興,我盼望他拍出更好的電影。他似乎也有信心。卻萬想不到他在進行創作構思的時候發了病,先給送進另一家醫院,第二天才轉到這個醫院來。從星期天到星期五淩晨,他一直昏迷不醒,護士們輪流值班守着他。我經常從兒女們的談話中知道一點他的情況。我女兒代我去看過他。聽說在病房外方桌上放着紙筆供探病者簽名,我讓女婿代我去寫上一個名字,對永剛同志表示最後的敬意。

    十二月十八日淩晨我忽然聽到了哭聲,便對陪伴我的女婿說:“一定是永剛同志過去了。”這天上午死者的遺體由幾位電影界的負責人護送下樓。我讓病房門開着,仰卧在床上我看見一群人過去。然後走廊又空了。

    這就是我在病中第一次接觸到的死亡。永剛同志去了,但是《巴山夜雨》中的幾個人物活在我的心裡,甚至在病床上他們還常在我的眼前出現。為了那些人我也要活下去。

    八月三日

    本篇最初發表于一九八三年八月十一日香港《大公報·大公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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