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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中(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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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中旬我回到家裡,已經在醫院住了半年零幾天了。瘸着腿到了家中,我才發覺傷腿短了三公分。

    在醫院裡幾乎所有的人(其中包括來探望的親友)都對我說:“你已經恢複得很快了。現在要靠鍛煉。”回到家裡我也對所有的來客說:“我要靠鍛煉。”但我并沒有方案,并沒有計劃;這個人說,該這樣動好,我就這樣動動;那個人說,該那樣動好,我就那樣動動。精力不夠,在樓下太陽間裡來回走三四趟,就疲乏不堪。有時讓别人扶着下了台階繞着前後院走了一圈,勉強可以對付,再走一圈就不行了。這裡所謂走是指撐着木拐移動腳步,家裡的人不讓我獨自走下台階,我也不敢冒險。

    我睡在二樓,吃飯、活動、看電視都在樓下。上下樓梯也是一種鍛煉,有欄杆可扶,不必撐木拐。起初一上一下很費力,上下多了又擔心摔倒。每天上下樓各兩次,早晨起來下樓,吃過中飯上樓,午睡後下樓,晚上八九點鐘再上樓。在樓下活動的時間可以說是很多。

    剛回家的時候我還重視鍛煉,晚上早早上樓,在鋪毯子的房間裡做各種活動,又在放了木闆的大床上翻來滾去,弄得滿身大汗,覺得有一些進步,自己也相當滿意。但是過了十多天又聽人說,鍛煉要“适可而止”,不能過于勞累。自己正感到有點吃不消,就放松了鍛煉。感冒以後,精神不振,有個短時期我甚至放棄了鍛煉。但也不能說是完全放棄,我不能不經常走動。隻要坐上一個小時,我就會感到跌傷的左腿痠痛,坐上兩三個小時心裡便煩躁不安,仿佛坐在針氈上面。幸而我沒有停止走動和散步,否則我今天即使拄着手杖也不會走路了。

    除了這些“鍛煉”,我還求助于一位傷科大夫,他每周來兩次,給我推拿、治病。他還替我出主意,提建議,服什麼藥,打什麼針。正是聽從他的意見,我才第二次去看神經科門診,最後又作為“帕金森氏症”的病人住院治療。我還聽他的勸告到醫院打過多種氨基酸的針藥,打了兩個療程,效果很好。我應當感謝他。關于《病中》的三篇“随想”就是在這個時期寫成的。

    我重新拿起筆續寫《随想錄》大約在回家後的一個半月。我整天在樓下活動,大半在太陽間裡。這裡原先是走廊,我摔傷後住院期間給裝上玻璃門窗,成了太陽間。坐坐,走走,會見探病的親友,看看報紙,這就是我的日程。我通常坐的是藤椅,沒有扶手我就起不來。太陽間裡光線好,靠窗放有一架縫紉機,我常常想,不要桌子,在這裡寫字也行。後來身體好了些,我覺得手也得動一動,寫字也是一種鍛煉,便在樓上揀出一疊稿紙,端一個長方小木凳放在鋪了台布的縫紉機前,坐下來開始寫作。起初圓珠筆或自來水筆真像有千斤的重量,寫一個字也很吃力,每天隻能勉強寫上一百字光景。後來打了多種氨基酸,療程還未結束,精神特别好,一坐下來往往可以寫兩三個小時。本來我試圖一筆一畫地一天寫百把字來克服手指的顫抖,作為一種鍛煉,自己心安理得,不想有一位老友看了我的字迹很難過,認為比我那小外孫女寫的字還差。他幾次勸我改用錄音器或者找人代筆,他忘了我是一個病人,我也無法使他了解我的心情。我隻好照我自己的想法做下去。這樣回家後的第一篇文章居然寫成了。就是《願化泥土》。為什麼先寫它?因為我在摔傷前開了頭,寫了這篇“随想”的前三段。八個月後我接着以前中斷的地方續寫下去,并不困難,我順着一條思路走,我的感情是一緻的。在病中我想得最多的也還是對家鄉、對祖國、對人民的感情。這些感情幾十年來究竟有多大的變化,我很想弄個明白。人老了,病久了,容易想到死亡。我回家的時候剛剛拔光了剩餘的幾顆下牙,隻能吃流質食物,食欲不振,體力差。鍛煉成績不好,這也可能是一個原因。想到死亡,我并不害怕,我隻是滿懷着留戀的感情。每個人的生命都有盡頭,我需要知道的是我可以工作、可以活動的時間究竟還有多少。我好為我那些感情做适當的安排。讓後人來判斷我唠唠叨叨,反反複複,是不是在講真話。單單表示心願是不夠的,隻有講了真話,我的骨灰才會化做泥土,留在前進者的溫暖的腳印裡,溫暖,因為那裡有火種。

    在想到死亡的那些日子裡我受盡了噩夢的折磨,我要另寫“随想”談我的噩夢。有時我同兒女們談起當時的情況,還不寒而栗。我怎樣熬過了那些可怕的夜晚,自己也說不清楚。不管怎樣,我總算熬過來了。我的健康在逐漸恢複,雖然很慢,我的身體終于好起來了。

    八三年十二月二十日

    本篇最初發表于一九八四年二月二十五日香港《大公報·大公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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