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友林放讀了《我的噩夢》①以後,也寫了一篇雜感《“文革”還在揪人》。
文章發表在《新民晚報》上。
老友是出色的雜文家,文章短,含意深,他不像我那樣愛說空話。
他常常對準目标,彈無虛發。
聽說他去年發表過雜文,提醒大家不要讓“四人幫”餘黨漏網,居然有人打電話恐吓他,可見他的文筆的鋒利。
事後我遇見他,對他談起這件事,他隻是微微一笑。
我在這裡用了“遇見”二字,其實并不恰當,那天上午是他來看我,當時我們兩人都住在華東醫院,他住南樓我住北樓,病人來往比較方便,他上午到我的病房來,不會有人幹涉他。
他現在不那麼健談了。
前幾年我同他一起在北京開會,他總是有說有笑、無話不談。
可能是他也老了,雖然他比我還小幾歲。
不過一談到寫雜文,我就看出他心裡還有一股火。
他即使講話不多,但拿起筆來,仍未失去當年的勇氣。
對于不合理的現象,對于不應當發生的事情,他還是有自己的看法,雖然三年前他寫信給我說:“今後誰能保證自己不再寫這類文章?(指發“違心之論”)……我不敢開支票。
”
我了解他,我知道他為了寫雜文吃過不少苦頭。
他和我同樣是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四川省選出的代表,第一屆一共開過五次大會,我們住在同一個旅館的相鄰的房間裡。
他平日愛喝點白酒,見到熟人總是談笑風生。
他參加第二屆人大可能是在上海代表組,那麼我們就不住在同一層樓了。
這些事我已經記不清楚,我看即使記錯了,也無大關系,我要在這裡提說的隻是一九五七年的那次大會。
時間大概是六月,我們都住在前門飯店,我住在他的斜對面,都是兩人住一個房間,和他同住的是一位教育界的“民主人士”,四川大學的教授或校長,都是“知識分子”。
在這一屆的會上開始了對所謂“右派”的批判,不僅在我們的大會小會上,在會場以外,在各個單位,在整個社會中都掀起了“熱火朝天”的“反右”運動。
這情況是我們完全沒有料想到的,前一段時期,到處都在舉行座談會,邀請大家“大鳴大放”,我們都分别出席了有關的會,發表了意見,各人都寫了文章。
我到了北京,就感覺到風向改變,嚴冬逼近,坐卧不安,不知怎樣才好。
沒有想到,我剛在前門飯店住下,上海《文彙報》駐京辦事處的一位女記者就來找我,要我寫一篇“反擊右派”的短文。
我當然一口答應,我正需要用這種表态文章來保護自己。
她催得急,說是要用電報把文稿發到上海去。
反正文章不長,可以摘抄大報上的言論,我當天就寫成了,記者拿去,第二天見報,我的心也安定了些。
我還記得短文的題目是《中國人民一定要走社會主義的路》。
走社會主義道路是我多年的心願,但文章裡的句子則全是别人常用的空話。
我當時還不知道“反右”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隻是我看見來勢兇猛,熟人一個個落網,一個個給點名示衆;更奇怪的是那位來找我寫“反右”文章的女記者,不久就給揪出來,作為“右派”受到了批判。
在會議期間我的心情十分複雜。
我一方面感謝“領導”終于沒有把我列為右派,讓我參加各種“反右”活動,另一方面又覺得左右的界限并不分明,有些人成為反右對象實在冤枉,特别是幾個平日跟我往來較多的朋友,他們的見解并不比我更“右”,可是在批判會上我不敢出來替他們說一句公道話,而且時時擔心怕讓人當場揪出來。
在北京我們在小組會上批判過本組的“右派”,回到上海我也主持過作協分會對“右派分子”的批判會。
我從小不善于言辭,常常因此感到遺憾,但是今天回憶一九五七年的往事,我倒慶幸自己缺乏口才不能慷慨激昂地大發違心之論。
沒有人找我談過話,或者要我如何表态,雖然一直膽戰心驚,我總算平穩地度過了一九五七年。
私下同愛人蕭珊談起來,我還帶苦笑地說自己是一員“福将”。
其實我的麻煩還在後頭。
雜文家當時的處境似乎更差一些。
那幾天他臉上不見笑容,我也替他擔心,卻又不便問他有什麼情況。
在北京我看不到上海的晚報,但是過兩天我就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