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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人講話,常常看他的動作,揣摩他的心思,回憶他以前講過的話,再把它們同他現在講的連起來,我便得出了結論:假話多于真話。
老實說,從人們的嘴裡,從電台的播音,從報刊的報道,從到處的廣告,還有,還有……我一直在懷疑究竟有多少真話!不知是不是我的腦子有毛病,根據我的經驗,越是好聽的話,越是漂亮的話,越不可信,所以話講得越漂亮,就越是需要有事實來作證,即使隻是一些普通的事情。
于是我又回到了自己身上,觀察了别人以後應當解剖自己。
我這一生講過太多的話,有些連自己也早已忘記,但可能别人還記在心上,圖書館裡也還留存着印在書刊上面的字句。
它們是真是假,固然别人可以判斷,但自己總不能不做個交代吧。
我經常想起它們,仿佛在查一筆一筆的舊賬。
這不是愉快的事。
午夜夢回我在木闆床上翻來覆去,往往為一件事情或幾句假話弄得汗流浃背。
我看所謂良心的責備的确是最痛苦的,即使别人忘記了你,不算舊賬,你躲在一邊隐姓埋名,隔岸觀火,也無法得到安甯。
首先你得不到自己的寬恕。
人不能用假話欺騙自己。
即使臉皮再厚的人,假話說多了也要紅臉。
在十年“文革”期間我确實見過一些人大言不慚地颠倒是非、指鹿為馬,後來他們又把那些話賴得幹幹淨淨,在人前也不臉紅。
但甚至這種人,他們背着人的時候,在沒有燈光什麼也看不見的時候,想起過去的事,知道自己說了謊騙了人,他們是不是也會受到良心的譴責?是不是也會紅臉?我常常想這個問題,卻始終想不出什麼道理來。
近二三十年中發生了數不清的“冤假錯案”,那許多辦案的人難道對蒙冤者就毫無歉意,一點也不感到良心的譴責?據說還有不少人斤斤計較地堅持要給受害人身上留一點尾巴。
“怎麼可能呢?”我常常向熟人發出這樣的疑問。
朋友們笑笑或者歎口氣說:“這種事情太多了。
”的确有這樣一種人,他們不但說了假話,而且企圖使所有那些假話都變成真理。
我自己就花費過許多寶貴的時間去學習那些由假變真的東西。
而且我當時總相信我是在擁抱真理。
我還以為火在心裡燃燒。
一覺醒來才發現是許多毒蛇在噬自己的心。
一陣煙,一陣霧,真理不知消失在什麼地方。
我自己倒變做了一個販賣假藥的人。
賣過些什麼假藥,又賣了給什麼人,我一筆一筆地記在賬本上,又好像一刀一劃地刻在自己心上,刀痕時時在作痛,即使痛得不厲害,有時也會妨礙我平穩地睡眠。
一連幾年我到處求醫,想治好這個心病,才寫了那麼幾篇關于真話的文章,我也不過幹嚷了幾聲。
三
幾年過去了,我的确隻是幹嚷了幾聲。
可是我得到什麼樣的回答呢?
仍然是報刊的報道,電台的播音,它們告訴人們:
這裡在制造假酒,那裡在推銷假藥;這個商店發賣緻病的點心,那個企業制造冒牌的劣貨……可怕的不再是講好聽的話騙人,而是賣有毒的食品騙錢。
不小心,我們每個人都會中毒受害。
為了保全大家的性命,應當要求:賣真貨。
單單講真話已經不夠了,太不夠了。
一九八五年八月
本篇最初連續發表于一九八五年九月十三、十四日香港《大公報·大公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