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說我堅強,其實我脆弱,或者可以說有時也很軟弱,舉一個例子:春節期間在電視節目裡一連幾天聽見人唱“樣闆戲”,聽了幾段,上床後我就做了一個“文革”的夢,我和熟人們都給關在牛棚裡交代自己的罪行。一覺醒來,心還在咚咚地跳,我連忙背誦“最高指示”,但隻背出一句,我就完全清醒了。我松了一口氣,知道大唱“樣闆戲”的時代已經過去,牛棚也早給拆掉了,我才高興地下床穿衣服。
第二天有位朋友來找我。我談起這個夢,他笑着說:“還是那句老話:你心有餘悸嘛。”這朋友也是一個知識分子,他的遭遇比我的好不了多少。他的笑卻引起我的反感,我反問:“難道你就沒有餘悸?”
他收斂了笑容,過了一會,才說:“五十年代,我萬萬想不到會有‘文化大革命’。今後,我又能夠向你保證什麼呢?我隻能說我決不再進牛棚。”
“那麼你是想消極抵抗嗎?”
他理直氣壯地回答:“倘使沒有牛,那麼也就用不着‘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天将了。”
我們又談到所謂衙内的一些事情,當時衙内尚未處決,但關于判決的各種小道消息已經在社會上傳開。他認識兩衙内中的一個,但并不熟,他說:“是不是可以說他也是受害者?”
“是資産階級腐朽生活方式的受害者嗎?”我問。
“不,我是說:‘文化大革命的受害者’,可以這樣說嗎?”
“為什麼?”
“因為那些年他們讓這個‘大革命’抓在手裡,抛來抛去,一上一下,一下一上。他們認為自己受了不公平的待遇,不甘心,存心向别人報複,幹出了種種壞事。”
“不,我不同意。你我不是也受了不公平的待遇嗎?”
“你我不同,你我是長了尾巴的知識分子。他們出身好,父母為人民立過功。”
“那麼是不是你我還要進牛棚割掉尾巴?”
他沒有做聲。他似乎回答不出來了。
客人告辭以後,我還坐在沙發上胡思亂想。
“難道我還要準備再進牛棚嗎?”我越想越糊塗了。
二月二十五日
本篇最初發表于一九八六年三月十三日香港《大公報·大公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