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四十七屆國際筆會邀請我出席,我的發言稿就是在病房裡寫成的。
我安靜地在醫院中住滿了第二個半年。
探病的客人不斷,小道消息未停,真真假假,我隻有靠自己的腦子分析。
在病房裡我沒有受到幹擾,應當感謝那些牢牢記住“文革”的人,他們不再讓别人用他們的血在中國的土地上培養“文革”的花朵。
用人血培養的花看起來很鮮豔,卻有毒。
倘使花再次開放,哪怕隻開出一朵,我也會給拖出病房,得不到治療了。
經過半年的思考和分析,我完全明白:要産生第二次“文革”,并不是沒有土壤,沒有氣候,正相反,仿佛一切都已準備妥善,上面講的“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要是拖長一點,譬如說再翻一番,或者再翻兩番,那麼局面就難收拾了,因為靠“文革”獲利的大有人在……
我用不着講下去。
朋友和讀者寄來不少的信,報刊上發表了贊同的文章,他們講得更深刻,更全面,而且更堅決。
他們有更深切的感受,也有更慘痛的遭遇。
“千萬不能再讓這段醜惡的曆史重演,哪怕一星半點也不讓!”他們出來說話了。
建立“文革”博物館,這不是某一個人的事情,我們誰都有責任讓子子孫孫,世世代代牢記十年慘痛的教訓。
“不讓曆史重演”,不應當隻是一句空話。
要使大家看得明明白白,記得清清楚楚,最好是建立一座“文革”博物館,用具體的、實在的東西,用驚心動魄的真實情景,說明二十年前在中國這塊土地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讓大家看看它的全部過程,想想個人在十年間的所作所為,脫下面具,掏出良心,弄清自己的本來面目,償還過去的大小欠債。
沒有私心才不怕受騙上當,敢說真話就不會輕信謊言。
隻有牢牢記住“文革”的人,才能制止曆史的重演,阻止“文革”的再來。
前些時候我在《随想錄》裡記下了同朋友的談話,我說“最好建立一個‘文革’博物館”。
我并沒有完備的計劃,也不曾經過周密的考慮,但是我有一個堅定的信念:這是應當做的事情,建立“文革”博物館,每個中國人都有責任。
我隻說了一句話,其他的我等着别人來說。
我相信那許多在“文革”中受盡血與火磨煉的人是不會沉默的。
各人有各人的經驗。
但是沒有人會把“牛棚”描繪成“天堂”,把慘無人道的殘殺當做“無産階級的大革命”。
大家的想法即使不一定相同,我們卻有一個共同的決心:決不讓我們國家再發生一次“文革”,因為第二次的災難,就會使我們民族徹底毀滅。
我決不是在這裡危言聳聽,二十年前的往事仍然清清楚楚地出現在我的眼前。
那無數難熬難忘的日子,各種各樣對同胞的傷天害理的侮辱和折磨,是非颠倒、黑白混淆、忠奸不分、真僞難辨的大混亂,還有那些搞不完的冤案,算不清的恩仇!難道我們應該把它們完全忘記,不讓人再提它們,以便二十年後又發動一次“文革”拿它當做新生事物來大鬧中華?!有人說:“再發生?不可能吧。
”我想問一句:“為什麼不可能?”這幾年我反複思考的就是這個問題,我希望找到一個明确的回答:可能,還是不可能?這樣我晚上才不怕做怪夢。
但是誰能向我保證二十年前發生過的事不可能再發生呢?我怎麼能相信自己可以睡得安穩不會在夢中揮動雙手滾下床來呢?
并不是我不願意忘記,是血淋淋的魔影牢牢地揪住我不讓我忘記。
我完全給解除了武裝,災難怎樣降臨,悲劇怎樣發生,我怎樣扮演自己憎恨的角色,一步一步走向深淵,這一切就像是昨天的事,我不曾滅亡,卻幾乎被折磨成一個廢物,多少發光的才華在我眼前毀滅,多少親愛的生命在我身邊死亡。
“不會再有這樣的事了,還是揩幹眼淚向前看吧。
”朋友們這樣地安慰我,鼓勵我。
我将信将疑,心裡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