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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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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近一直待在上海,一定知道真實情況。

     晚上我睡前在日記裡寫了這樣一段話:“一點半同蕭珊雇三輪車去作協。

    兩點在大廳開全體大會批判葉以群反黨反社會主義罪行。

    四點後休息。

    分小組開會,對葉以群最後的叛黨行為,一緻表示極大憤慨。

    五點半散會。

    ”我動着筆,不加思考,也毫不遲疑,更沒有設身處地想一想亡友一家人的處境。

    我感到疲乏,隻求平安過關。

    一個月後一天上午,我剛剛上班就給“造反派”押着從機關回家,看他們“執行革命行動”。

    他們搜查了幾個小時,帶走了幾口袋的東西,其中就有這幾年的日記。

    日記在機關裡放了将近十一年,不知道什麼人在上面劃了些紅杠杠,但它們終于回到我手邊來了。

    都是我親筆寫的字。

     為了找尋關于以群死亡的記錄,我一頁一頁地翻看,越看越覺得不是滋味,也越是瞧上面起自己。

    那些年我口口聲聲“改造自己”,究竟想把自己改造成為什麼呢?我不用自己腦筋思考,隻是跟着人舉手放手,為了保全自己,哪管犧牲朋友?起先打倒别人,後來打倒自己。

    所以就在這個大廳裡不到兩個月後,我也跟着人高呼“打倒反黨反社會主義分子巴金”了。

    想想可笑,其實可恥!甚至在我甘心徹底否定自己的時候,我也有兩三次自問過:我們的文化傳統哪裡去了?我們究竟有沒有友情?我們究竟要不要真實?為什麼人們不先弄清是非,然後出來表态?不用說我不會得到答複。

    今天我也常問:為什麼那些年冤假錯案會那樣多?同樣也沒有人給我回答。

    但是我的腦子比較清醒了。

     “文革”期間冤死的我的朋友中,以群是第一個,據說他是在八月二日上午跳樓自殺的。

    可是一直到今天我還弄不清楚他被迫跳樓的詳情。

    我主持了為他平反昭雪的追悼會,宣讀了悼詞,我隻知道他是讓人以“莫須有”的罪名逼死的,但是真實的具體情況,就是說應當由什麼人負責,我仍然不很明白,也許我永遠不會明白了,因為大家都習慣于“别人說了算”,也從不要求知道真實。

    我知道以群的死是在他逝世後的一周,知道老舍的“玉碎”①卻是在他自殺後的一段長時期,知道傅雷的絕筆則是在他辭世後的若幹年了。

    通過十幾年後的“傅雷家書墨迹展”,我才看到中國知識分子的正直、善良的心靈,找到了真正的我們的文化傳統。

    “土可殺,不可辱!”今天讀傅雷的遺書我還感到一股顯示出人的尊嚴的正氣。

    我常用正直、善良的形容詞稱贊我的一些朋友,它們差不多成了我的口頭禅,但是用在每一位亡友的身上,它們放射出一種獨特的光芒。

    在“文革”中冤死的知識分子何止千萬,他們樹立了一個批判活命哲學的榜樣。

    我記得在反右時期還寫過文章批駁“不可辱論”,我贊同打掉知識分子的架子和面子。

    我寫這種文章其實也是為了活命。

    當時我就在想:人要是不顧全面子,那麼在生死關頭,什麼事都幹得出來。

    天保佑!我還沒有遇到這樣的機會,亡友們又接連不斷地給我敲響了警鐘。

     以群死了,對羅荪的批判照常進行。

    機關的革命派動員我寫揭發羅荪的材料,創作組的頭頭也要我寫揭發孔和别人的大字報。

    我不會編造,隻能寫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革命派不滿意。

    壓力越來越大,攻擊我的大字報漸漸地多了起來。

    作家中王西彥是最先給“抛”出來的。

    他自己後來說:“我一覺醒來,才知道已經給市長點了名成了反革命。

    ”吳強和魏金枝先後被趕出創作組,師陀接着也靠了邊。

    我還在掙紮,有一天上午我去機關,創作組隻到了柯靈、白危和我三個,有人告訴我們,别人都有事,要我們到資料室找個地方自學。

    以後我們三個人,就脫離了創作組在資料室二樓自學。

    說是自學,也無非寫點交待檢查。

     形勢越來越緊,我也看得出來對我的包圍圈越來越縮小,但是我還在安慰自己:組織上對待我跟對待師陀他們還是有區别的。

    他們學習的地方在食堂,每天還得做點輕微的勞動。

    但是過了幾天,柯靈就給電影廠揪走了。

    隻有白危和我還在資料室學習。

    到九月初有人(一位工人作家)來通知我說我态度不老實,革命群衆要對我采取行動,于是開始了第一次的抄家。

    這次抄家從上午抄到下午,連吃中飯的時間在内大約有六七個小時(來抄家的“革命派”也在我們家吃飯,飯菜由裡委會送來)。

    後來聽人說“這次抄家還是保護性的抄家,上面叫多帶些封條來”。

    原來還有所謂“毀滅性的抄家”,就是将你家裡的一切壇壇罐罐全部砸光,或者叫你掃地出門。

    我們機關害怕外面有人“乘火打劫”,或者搞“毀滅性抄家”,便先動手将我的書櫥全部貼上封條,把重要的東西完全帶走。

    臨走時,革命派還貼了一張揭發我的罪行的大字報在我家門廊的入口處,一位頭頭威脅地對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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