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設身處地替端端想,她本人可能另有想法。
我這樣關心她,因為我想到自己的童年,她那些缺點我都有,我也是一個“頭腦遲鈍”、“竅開得慢”的孩子。
倘使我晚生七十年,今天我也得在非重點的學校裡受填鴨式教育吧。
幸運的是我做孩子的時候并沒有那麼多的作業,那麼多的功課,我還有時間開動自己的腦筋胡思亂想。
不要輕視胡思亂想,思想有它自己的路,而且總是順着思路緩緩前進,隻有多用自己腦子思考的人才有真正的是非,才有認真的探索和追求。
為了這個,就需要用“開導”、“啟發”的方法教會孩子們經常開動腦筋獨立思考,順着思路自己解決問題,逐漸做到舉一反三、一通百通。
自學成才的人不就是靠自己開動腦筋?
大家知道教育(首先是兒童教育)的重要。
可是卻沒有人站出來說:“教育,甚至兒童教育也絕不是:我替你思考,你隻消呑下去、牢記住!”因為有這種想法的人确實很多。
我年輕時候也是這樣主張:要是大家都聽一個人話,照一個人的意見辦事,那麼一切都簡單化了;全國人民隻有一個思想,一個主張,做起事來豈不是十分方便?其實這種想法并不聰明,全國人民要是隻靠一個人動腦筋,一定想不出好主意。
俗話說:“三個臭皮匠,抵得上一個諸葛亮”。
人民都懂得需要大家開動腦筋,為什麼還要把學校辦成培養“填鴨”的場所?
進過的話用不着再講了。
但曆史對人是不會寬容的,輕視教育的人會受到懲罰。
普及教育絕不是單單制造大批隻知唯唯諾諾、舉手、蓋章的人,即使再好的老師,也得重視學生的腦子。
學生要肯動腦筋,會動腦筋,才有希望做到青出于藍,否則單靠灌輸和強記,那麼教出來的學生就會一代不如一代了。
這是很明顯的事情。
但是老師也有老師的苦衷。
人們的注意常常集中在考分上,集中在升學率上;人們都喜歡聽話的孩子。
跳跳蹦蹦的孩子,愛動腦筋的孩子不一定聽話。
要培養什麼樣的學生?老師們也得看上級,看家長,看社會,老師們也常常感到壓力。
我想老師們也不一定願意多給學生布置作業,作業多了,老師看起卷子來也很吃力。
不過誰都願意教出更多的好學生,總想好好地幹啊。
那麼怎麼幹呢?靠填鴨的方式總是不行的。
老師也得開動腦筋啊!
所以人們常常談起“尊重老師”的風氣。
這的确重要,辦成好的學校,培養好的學生,都要靠好的老師。
不尊重老師,就辦不好學校。
我年輕時候讀過意大利作家亞米契斯的小說《心》,最初是包天笑的改編本《馨兒就學記》,然後是夏丐尊的全譯本《愛的教育》。
小說寫的是一個意大利市立小學三年級學生一年中的見聞。
原書是很有名的兒童讀物。
夏譯本的讀者很多,影響很大。
小說描寫當時社會中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有不少美化的成分。
可是書中叙述師生間的感情和同學間的感情非常動人。
我以為辦兒童教育,首先就應當在學校中培養尊師愛生、同學互助的感情。
在一般情況下,學生總是尊敬老師的。
但是在“文革”時期,我卻見到了完全不同、而且非常普遍的景象:學生把老師當作仇敵。
在那些日子裡學生毆打老師,批鬥老師,侮辱老師,讓許多善良的知識分子慘死在紅衛兵的拳打腳踢之下。
我不記得那些十四、五歲的男女學生強占房子、設司令部、抄家打人搶東西的情景,我也沒有忘記,一個初中學生拿着銅頭皮帶在作協分會後院裡打我追我的情景,都是在二十年前發生事情!我們還會再有這樣的學生嗎?我們還會再有這樣的孩子嗎?
關于端端,我不想再寫什麼了。
倘使三年後我還能執筆,我倒想寫寫她升學高中的事。
這次動筆寫《三說》的時候,我絕未想到那些打死人不眨眼的小小紅司令,可是疑問自己出現了:填鴨式的教育,怎麼會産生那些昙花一現的小小紅司令呢?
這是值得大家深思的問題。
七月二十三日
本篇最初連續發表于一九八六年九月十六日至十八日香港《大公報·大公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