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年底我給一位香港朋友寫信,信裡有這樣兩段話:
你們送了一份畫報給我,上面有些文章我拜讀了,有不同的看法,想寫出自己的意見,可是筆不聽我的手指揮,手又不聽我的腦筋指揮,始終寫不成一篇文章。
現在還是靠藥物控制我的病,希望我能靜養一個時期,然後仔細思考,從容執筆,比較清楚地講出我的意見。
有許多問題的确值得我們認真地想一想,譬如談到“五四”,有一位作者認為“五四”的“害處”是“全面打倒曆史傳統、徹底否定中國文化”。
①我的看法正相反,“五四”的缺點恰恰是既未“全面打倒”、又不“徹底否定”。
(我們行的是“中庸之道”,好些人後來做了官,忘了革命,當時胡适吹揍的“隻手打孔家店的老英雄”吳虞就是一個喜歡玩女人,鬧小旦、寫豔體詩的文人。
)所以封建文化的殘餘現在到處皆是。
這些殘餘正是今天阻礙我們前進的絆腳石。
“‘文革’之所以做出這許多令人震驚的事情”(那位作者這樣說),正是從封建社會學來的,作為十年浩劫的受害者,我有深的體會。
我們的确有曆史悠久的燦爛的文化。
我們的祖先确實做過不少了不起的大事。
但是今天的中國人絕不能靠祖宗的遺産過日子。
中國文學要如那位作者所說“在世界文學中……獨樹一幟”,還得靠我們作家的努力,挂起幾代祖傳的老店招牌有什麼用?
半年過去了,我的健康不見好轉,仍然無法寫較長的争鳴文章。
那麼,我就談點感想吧。
本來嘛,我并不想說服别人,我隻想弄清一些是非,或者隻是回顧自己八十年的道路,讓人知道我是怎樣走過來的,因為每當我回過頭去,腳印十分清楚,腳迹裡還有火星,即使在黑夜裡,星星的火也照亮那條漫長的路,到了葉落歸根的時候,我的一切都會覆蓋在根上,化作泥土。
我生下來就是中國人,将來我死去仍然是中國人,我寫作就是因為我是中國人,從沒有離開過我的“根”,要是沒有根,我就沒有自己的思想,我寫文章給誰看?誰理解我的感情?我說我是“五四”的兒子,我是“五四”的年輕英雄們所喚醒、所教育的一代人。
誰也不能否認我是在祖國的土地上成長的。
“五四”使我睜開了眼睛,使我有條件接受新思想、新文化,使我有勇氣一步一步離開我的老家,離開那個我稱為“專制的黑暗王國”的大家庭。
到今天我仍然相信要是不離開那個老家,我早己憔悴地死去。
我能夠活下去,能夠走出一條路,正因為我“抛棄”了中國文化,“抛棄”了曆史傳統。
那篇文章的作者說有人“對于五四運動打倒中國文化、摧毀和抛棄中國文化,民族文化的‘根’從此被切斷,認為是對中華民族有害無益的事情”。
我在這裡隻用了“抛棄”二字,我覺得已經夠大膽了。
我們那一代人當時的理想也隻是不在長輩的壓迫跟前低頭,再高一點也就是做自己命運的主人,頂高也不過是希望一覺醒來,就見到自由、平等的新社會。
我和怎麼辦差不多的同學或同志們在一起暢談未來、暢談革命時,大家的思想更活躍些。
可是似乎沒有人想到“打倒或摧毀中國文化”,更沒有人動手“切斷民族文化的根”,當時我們到處尋找的、我們迫切需要的是救國救民的道路。
半封建、半殖民地的中國人民起來争取生存,争取獨立,争取自由,争取民主,争取進步,首先要反對帝國主義,反對封建主義,反對軍閥割據。
我生活在封建大家庭,我在私塾念書,四書五經背得爛熟,每年農曆七月“至聖先師”孔子的生日,我們還要磕頭行禮。
可是我受不了四周那種腐朽的黴臭。
我憎恨那一切落後的事物,三綱五常,“三寸金蓮”,男尊女卑,包辦婚姻,家長專制,年輕人看長輩的臉色過日子……在我的眼裡祖父是一個專制暴君。
在我們的家裡一些人荒淫無恥,另一些人痛苦呻吟。
我還記得我大哥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