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你又長高哪!”又忙對高學田夫婦說:“大哥,大嫂,你們都來啦?”高學田說:“都來啦。
”周德春放下玉寶說:“想不到,你看玉容都長成大人了。
玉才快有他哥哥高了。
”玉容有點害臊,低着頭不吱聲;玉才就趕忙藏到媽媽背後去,偷偷地拿眼睛瞅周叔叔。
周叔叔笑得露出一口白牙,又摸着玉寶的頭說:“看,兩三年不見,孩子們長得多快呵!”周德春放下麻袋包忙叫:“你快進屋坐坐……”
一看門,門鎖着,他說:“永學他媽補衣服還沒回來,鑰匙叫她帶去了。
她也快回來了,來,咱們先坐下歇歇。
”說着就把麻袋放倒,把玉寶拉過去坐在懷裡,玉寶爹坐在自己的被蓋卷上,玉寶媽抱着玉才坐在衣服包上,玉容和孩子們站在旁邊。
周德春和玉寶爹都拿出煙袋,抽着煙,兩人才談起家常話來。
周德春聽高學田說,一家人不願在鄉下種地,要到城裡來謀生活,就搖頭了。
他想了好一陣才說:“高大哥,你我雖不是親兄弟,也是從小兒一塊長大的。
你們來,我是真高興!可是,别怪我直說,你們不在鄉下住,偏偏往大連這個火坑裡跳,這件事可辦得不好!難道你們在鄉下就沒聽說過,大連有這麼幾句話:‘到了大連來,得把鋪蓋賣,新的換舊的,舊的換麻袋!’你看,”他指着自己身上披的破麻袋片說:“兄弟不怕你們見笑,到大連這幾年,簡直披上麻袋片啦!我們天天想回鄉下去,隻要能餘下幾個錢,我也早回鄉下了。
”高學田大吃一驚,在小石頭上卡掉煙鍋巴,圓睜着眼,看着周德春,問道:“大兄弟,你要回鄉下?啊?”高學田着急起來。
“鄉下人上自五十,下至十八歲的人,不論男女,都要去當兵,勤勞奉仕,當勞工。
小鬼子不但要人,還要出荷糧!幹白菜,蘿蔔幹,連兔子、耗子、長蟲、蒼蠅,小日本鬼他都要!要是少給一點,保長、甲長又打又罵。
鄉下人都往城裡跑,你怎麼還要回鄉下去?”高學田難過地低下頭說:“前年我鬧了一年病,玉寶他叔叔被日本鬼子抓去送炮彈,到現在也沒有音信。
玉寶給周長安放了一年豬,大年三十把孩子趕回家,一粒糧都沒給。
我欠王紅眼那兩口棺材糧,滾了二年,把我那六畝好地都滾到他手上去了!西窪那幾畝地,又沒有牲口種,隻得把它丢下,和玉寶兩個去給人家放了一年牛。
哪知道,放牛掙那點糧,到秋天拿出荷糧都不夠,欠人家債又多,天天到門上來要。
鄉下實在沒有辦法過了,我才和你大嫂兩個商量,把西窪的地全賣掉,還了人家的債,剩下幾個錢,帶着一家老小來找你幫忙。
大兄弟,莊戶人誰願意撂下地不種,跑城裡來混?這都是出于萬不得已!隻要有活幹,再怎麼拼死賣命,我想總比鄉下好一點!”“城裡比鄉下好一點?”周德春吃驚地看了玉寶爹一眼,說:“好,我的高大哥,城裡不如鄉下呀!你别聽那些招工頭的話!那些招工頭沒有一個好東西!你們是上當啦!我不是給你潑涼水,大連還有這麼幾句話,聽了你就明白啦!‘到了青泥窪(指現在大連灣一帶),得學日本話,吃飯叫“每吸”,罵人叫“叭咯”。
’現在是日本人的天下,幹什麼活還得用日本話。
工廠裡監工、頭佬大半是日本人,街上到處有日本人,狗腿子,壞人不少,說錯一句話,走錯一步路,就得當心點你的腦袋瓜!買點橡子面,都得排隊,碰上運氣不好,你排隊排一夜也買不到。
唉,事情多啦,一下子也講不完,你看,”他指着站在跟前的孩子說:“比方這些孩子們吧,工廠裡,日本人不喜歡用大人,工廠裡做工的大部分是小孩子,可是,人多工作少,這些孩子就找不到工作。
他們沒有辦法,隻好天天跑到北海髒土場去拾破爛賣幾個錢。
你要不信,等到零工市去看看,就是那一個地方,每天都有七八百做零工的人,找不到活幹,三天能有一天找到活,那是最好的了。
可是,就是找到活,一天掙那三毛五毛錢好作什麼,連自己都不夠吃的,怎能養活全家?城市不比鄉下;在城市住,什麼錢都得花,連吃的水都得買!你看,”周德春指着他住的那間小房說:“租這一間房子,一個月還得五六毛錢,房錢還得‘上拿租’。
要是到月拿不上房租,房東一天都不留,馬上就把人趕出去!……”玉寶媽聽着這些話,難過得流下眼淚,高學田也低着頭不再吱聲,一腔高興早飛到九霄雲外去“大嬸子回來啦!大嬸子回來啦!”門口有孩子們喊。
玉寶聽見,“呼”地跳起來,跑到大門外一看,果然不錯。
可是,周嬸子比從前老得多了,身上的衣服補釘疊補釘,胳膊肘挎着一個針線筐子。
玉寶跑到周嬸子跟前問:“周嬸子,你好啊?”“唉呀,玉寶,你來啦?”連忙拉着玉寶走進院來。
“啊!……大哥,大嫂,你們都來啦?什麼時候下的火車?”周嬸子高興得不知怎麼好了,笑着用手拍着身上的灰土問。
周德春站起來,哈腰把裝破紙的麻袋拉到一旁說:“不要拍打吧,快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