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兒像一個屎蜣螂,帶着臭氣一路嗡嗡着,她的謠言已經發生了影響。有幾個婦女圍在臨街的碾栅門口說話兒,一見春兒過來,就散開進去了,故意拿大腔吆喝拉碾的牲口。春兒走過去,她們又從門口探出身子來。
春兒不理她們,走到醫生家裡來。醫生出去看病了,醫生的小媳婦兒,上下打量着春兒。
“我怎麼了?”春兒笑着說,“你在我身上看出什麼毛病來了嗎?”
“沒有。”醫生的小媳婦說,“有句話兒,我不能不告訴你。”
“有話說吧。”春兒坐在炕沿上。
“姐姐!”小媳婦站在對面,把手搭在春兒的膝蓋上,親熱的說,“咱倆雖然不是緊鄰當院,從小可像親姐妹一樣。”“你有什麼話,就直截了當說吧,”春兒說,“怎麼學起田耀武的說話來?”
“我們小時一塊兒到人家地裡拾麥穗,”小媳婦說,“披着星星出去,戴着月亮回來,歇晌的時候,我們倆坐在一棵柳樹下面,分着吃一塊糠餅子。田大瞎子那老狗,拿着棍子追我們,罵的我們多難聽:别叫大麥穗突破了你們的褲裆呀!你還記得吧?”
“記得。”春兒點點頭。
“我們窮人家的孩子,要争昂賭氣。”小媳婦說,“名帖兒要正,腳跟兒要穩,衣服是要自己穿破,不能叫人從背後指點破!”
“我覺得我這當姐姐的,并沒有給你丢人!”春兒說。
“我的姐姐,在婦女群兒裡,是一個英雄。”小媳婦說,“可是,剛才我聽見人們喧嚷,你和芒種哥添了一個私生!”“你白尋了一個醫生男人!”春兒推起她來,說,“那孩子身上還帶着髒東西,頂早也是夜裡添的,前天我才打過仗,爬到崔家老墳的大楊樹尖上。你看我的模樣氣色,像剛坐了月子的嗎?”
“不像呀,”小媳婦說,“可人家都那麼說哩。”“人家怎麼說,你就怎樣信呀?”春兒說,“我們要把這件事弄清楚,把那些人噴出來的狗血,塗到他們自己的臉上去!”
“這以後我就不信了。”小媳婦笑着說。
“我不是來和你對證這個,是為一件要緊的事。”春兒說。“是動員你妹夫參軍吧?”小媳婦說,“剛才他回到家來,就和我說了。”
春兒說:
“國家現在正打仗,前方很缺少他這樣的人材,他要是走了,你有什麼困難嗎?”
“困難是有啊,我那姐姐!”小媳婦說,“頭一條是錢,他有這點手藝,地方上的人信服他,推着輛車子繞世界跑,我們的吃穿就不發愁。可是呢,現在我們正打日本,誰也不能光替自己打算,雖說我有這麼一條困難,實在并不成問題兒。”
春兒笑了。小媳婦又說:
“我家有三畝半地,麥秋兩季,他也算得上半個長工。有個陰天下雨,街上一擦一滑的,他替我擔桶水。房子漏了,他上去抹點泥。他走了,我去求誰?”
“他走了,”春兒說,“村裡要照顧抗屬,耕耩收割,有人幫助。你的水甕裡總得常常滿着,房頂兒上也不能看見一棵草。”
“我也可以下地。”小媳婦說,“我上房,腿也不會打顫兒。有困難我要不說,不是在姐姐面前作假嗎?還有第三件。”“第三件你也就忍耐着些吧,”春兒笑着說,“等打走了日本鬼子,夫妻們再相會在寒窯前吧。”
“那就叫他去吧。”小媳婦說。
從醫生家出來,春兒準備好詞兒到識字班去。這一天,婦女們到的很少,來了幾個,也不願意進講堂,在門口推打吵鬧。從來沒到過的田大瞎子的老婆,和輕易不來的俗兒,卻肩并肩的占據了前邊的座兒。
春兒走到講台上,說:
“今天,我來講一段兒。是和咱們婦女頂有關系的、結婚生小孩子的事兒。”
站在門口的人們一聽,都擠進來了,有的笑得捂着嘴,有的用兩隻手把眼睛也蓋起來。
春兒說:
“我們常說,托生女人,是上一輩子的罪孽,這自然是迷信話。女人的一輩子,也真是痛苦的不能說。兒女是娘肚子裡的一塊肉,掏屎擦尿,躲幹就濕,恨不得孩子長大成人。當娘的沒有不痛孩子的。”
屋子裡的人滿了,還有很多人擠在窗台外面,推開窗戶,伸進腦袋來。
春兒說:
“今天我在柴禾垛裡拾了一個小孩。我心痛那孩子,也心痛那當娘的。為什麼要扔孩子呢?也許是家裡生活困難,兒女又多,養活不起。也許是因為婚姻不自主,和别人好了,偷偷生了孩子。生活困難,現在政府可以幫助;婚姻不自由,婦救會可以解決。到了這個時候,為什麼還按老理兒,忍心扔掉自己的孩子?那當娘的,在家裡不知道怎麼難過,傷心啼哭呢!”
在講堂的一個角落裡,有一個女人哭起來,她先是用手掩着嘴,後來一仰脖子,大聲号叫起來。春兒跑過去,看見是一個寡婦,她的臉焦黃,頭上包着一塊藍布,春兒說:
“嫂子,你不是早就鬧病嗎?家去吧!”
“我那親妹子!”寡婦拉住春兒的手說,“那是我的孩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