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疤過來提上口袋,喊叫了一聲,又放一陣槍,就帶着他的人馬奔公路那裡下去了。
張老沖打着燈籠,在一個拔了墳的大坑裡,找到了那些遭難的人,給他們解開繩子。
春兒回到家裡,那媳婦撲到她懷裡痛哭着說:
“你帶我出去吧,家裡呆不得了,我什麼也不要了。
”
張老沖提着燈籠,對張教官的父親說:
“不要難過。
咱們甯叫财帛受屈,不能叫人受屈。
錢财是倘來之物!不過,我要說大兄弟一句:可能是你拿書換雜碎肉的時候,走漏了風聲!”
聽說春兒她們要走,又自報奮勇,送她們一程。
他對春兒說:
“女同志,昨天有幸,我們見過一面。
我自己再介紹一下:我叫張老沖,是我們這一帶有名的好賴人兒。
好事兒裡面有我,壞事兒裡面也有我。
我認識高疤,我可不贊成他。
這叫什麼,日本人剛剛放火殺人走了,他們就來綁票,這叫趁火打劫!還說什麼籌劃軍饷!這算什麼軍頭?我,可也不是什麼正經人,我從小趕趟子車,後來當牲口經紀,現在燒窯,也拉過寶局,也傍虎吃過食兒。
可是我贊成抗日。
高疤這回專綁抗屬,又圖财害命,又破壞抗日,證明他心肝都黑了,以後我就不招惹他,你們可别把我也看成他們一起。
”
“你們村裡那些民兵哩?”走出村來,春兒問。
“唉!”張老沖說,“從一修公路,日本人又這麼一鬧,村裡的工作有點兒洩氣,同志,要打幾個勝仗才行啊!這也不能怨老百姓,誰經過這個年月?可是,我們不能悲觀失望。
當一輩子人,順水能凫,嗆水也得能凫。
看事情,就像交朋友一樣,要往長遠裡看。
當人家紅火了,你才看見人家紅火,那不算能耐;在他不紅的時候看出他能紅,這才算眼力。
你們别看我無二八非了一輩子,我可不是個輕易就随風轉舵的人。
你看高疤今天夜裡橫不橫?四條人命在他手心裡攥着,願意打就打,願意罵就罵,别人不敢吭聲,這算不算威武?可是我說他不行,他一百個不行,他沒有好結果。
日本人就不用說了,那更是暴橫絕短。
可是,依我看,它像我們村邊常常刮着的旋風一樣,誰也不知道它在什麼時候起來,隻要留心,誰也能看到它的滅亡。
它旋的越兇越快,消滅的就越麻利。
日本沒有根,它是沒頭沒尾的旋風,在中國地面上做夢。
它雖說找到了高疤這些人,這些人既是我們這一帶的敗類,就絕不會成事。
反過來看,我們八路軍找到的淨是些什麼人,這些人,是這一帶地方的真正的财寶,結實的根。
從人上看,八路軍一準能成事。
看見日本人修了一條公路,燒了幾間房,有幾天看不見八路軍,或是看見八路軍打了一兩次敗仗,就說抗日不行了,我絕不相信這個。
天南海北,我哪裡也去過,什麼人物我也見過。
我見過品正操呂司令。
我見他,不是在他帶領了多少支隊,手下又有多少司令的時候。
我見他,是在去年七月間,他不願意南撤,帶着一支小隊伍往回翻的時候。
那時候,人們每天看見的是隊伍往南逃,誰也沒想到隊伍會往北開。
我正在安國東長仕廟上拉着寶局,一天晌午,我站在那大廟的山門高台上吹涼風,看見他帶着隊伍從正南下來了。
這隊伍,鞋襪不整,臉上都有饑色,走的實在又困又乏。
呂司令走在前邊,臉曬得很黑,步眼很大。
他看見我站在廟台上,就問:老鄉!這是什麼村莊?離城幾裡?我說:東長仕,離城八裡。
呂司令叫隊伍站好,在我站的那個大石牌坊下邊講了幾句話。
這一段話,直到現在我還記得。
這段話是說我們要抗日,就不能怕艱難;我們的力量雖然小,可是有群衆支援。
他講的很短,可是力量很大,我看見那些軍隊立時精神起來,結了結鞋帶,就奔安國去了。
到了縣衙門口,把兩門子小炮一支,就收編了僞商團一百多枝槍,這隊伍越鬧越大,後來打着野外,在十二村解決了土匪高建勳,我都親眼見來着。
從那個時候起,我就認定呂正操這個人,行!”
老頭子一路話語不停,送出春兒她們十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