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家庭裡感受到的是一種非常低沉的氣壓。
等到一切拾掇清,該燒的燒了,該沉的沉了,張教官的父親才叫媳婦安排着客人睡覺。
家裡隻有兩條炕,變吉哥願意張教官和媳婦去團圓一夜,那媳婦怎樣也不肯,她把春兒拉到自己屋裡去了。
變吉哥、張教官,老人,三個人睡在西屋。
春兒和張教官的媳婦,早早吹滅了燈,可是不斷的小聲說話兒。
這個媳婦給了春兒一個很好的印象。
“你認識字不?”春兒問她。
“小的時候,跟着哥哥念過一本頭冊。
”媳婦說。
“在村裡參加了工作沒有?”春兒問。
“參加了婦救會,”媳婦說,“有時也幫着集合集合人兒,統計統計數目字兒,我不知道那叫不叫工作。
”
“叫工作。
”春兒說,“你為什麼不出去?”
“出去是好,就是舍不得家呀!”媳婦說。
“你當家的在外邊,舍不得誰呀?”春兒說。
“舍不得我這立櫃、紅箱、梳頭匣子、鏡子、花瓶、小吃飯桌兒;舍不得我睡覺的這條炕。
”媳婦一邊念叨一邊笑,“莊稼主兒過日子,就是這麼一堆呗!”
話音還沒有落下去,街上忽然響了一聲槍。
槍在街裡亂響起來,聽槍音又不像打仗,有的沖着天上打,有的沖着地下打,有的沖着牆,有的沖看門子窗戶。
這是土匪綁票的槍音。
在臨街的高房上,有人大聲喊叫:
“槍子兒沒眼,有事的朝前,沒事的靠後!”
接着砰砰的就是一梭子子彈。
“這是叛徒高疤的聲音!”春兒吃驚的說。
張教官的父親,叫起張教官和變吉哥,開門跑出來,砸了媳婦的窗子一下,就都上房跳到村子後面去了。
媳婦拉着春兒出來,說:
“我們也從房上跑,後面就是沙崗。
”
她扶着春兒上了小耳房,春兒剛要回過身拉她上來,從西鄰的房上,跳過一個土匪,端着槍問:
“别跑,誰是女學生?”
春兒沒答話,轉身就往下跳,一槍打過來,子彈貼着她的耳朵穿過去。
春兒栽到沙崗上,荊棘刺破了她的手臉。
她等候那媳婦跳下來,她聽見一聲尖叫,那媳婦叫土匪捉住了。
街裡,槍聲夾雜着亂騰騰的叫罵、哭喊、哀求。
土匪們架着綁住的人往村北去了。
春兒趕緊藏到一個刨了樹的土坑裡。
土匪們從她身邊走過去,到了最高的沙崗上,放了一聲槍。
春兒聽見高疤打罵那些被綁的人:
“喊叫!叫家裡拿現洋來贖你們,你們都是抗屬,不然就斃的你們這裡!”
沙崗上接二連三的喊叫起來,裡面也有那媳婦的脆弱的聲音。
春兒心裡多麼痛苦啊,那媳婦是為了讓她快跑,才晚走了一步。
不然,是會跑出來的。
這是高疤新從張蔭梧那裡學來的政治綁票嗎?
高疤不斷往村裡打槍,過了好久,從村裡出來一個提着燈籠的人,一邊走一邊大聲咳嗽:
“朋友們!我是燒窯的張老沖。
我給你們送錢來了。
這不是,放在這棵大臭椿樹下邊了。
”
“多少?”高疤大聲問。
“四八三百二。
”張老沖說,“白天剛叫日本搶了一下,硬貨實在太缺。
”
“你當過牲口經紀,連行市也不懂?”高疤喊叫,“牽你一條騾子,你得給多少?”
“咱們賭場上不見,酒場上見,”張老沖說,“看我的面子!”
“你這老家夥,還有什麼面子!一個票兒再添二十,少一個,就叫他們擡門闆來吧!”
這是一個女人。
春兒聽出是俗兒的聲口,差一點沒有嘔吐起來。
夜貓子叫的難聽,如果一隻公的和一隻母的在一個桌面上唱和起來,那就更要命。
“女镖客!”張老沖打着哈哈,“在團長面前,你該給我幫個好腔才是,怎麼還打破桃?”
“那就放下吧。
”俗兒說,“你回去告訴村裡,高團長這回不是綁票,是籌劃軍饷。
”
“是。
”張老沖提起口袋來搖了搖,洋錢在裡邊嘩嘩的響着,說,“過來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