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段缺點提出來,好使對方低頭,達到他的勝利。
他曾經有不少次的得意記錄。
老蔣利用别人的缺點,培養自己的優越感覺,他把别人看低一點,就好像自己高出了一頭。
為此,就是在集上廟上遇到生人,他也不放過觀察探問那個人的過錯。
他把這個法門叫做抓小辮,是一種戰術,機謀。
用他的話來說,就是:“你哪一壺不開,我就先給你提出哪一壺來。
”
老蔣的作為,如果止于此,那還不失為實事求是,頂多算是尖刻而已。
并不是這樣。
他在這方面的品格是:對于比他強大的人,即使是一壺冷水,他也不敢去動,反而要當衆恭維一番,惟恐不及。
他那一套谀詞媚态,叫當事者聽來看來,即使像田大瞎子那樣奸僞狂妄的人,也會感到十分肉麻,愧不敢當。
對于他認為弱小的人,老蔣的習慣則是:無中生有,造謠中傷。
在世界上,因為有老蔣這樣的人物存在,使很多善良的人,不得不相信了“人性惡”的古語。
一隻蒼蠅,在一幅繪畫上拉下一灘屎,一隻耗子,在夜間撕裂一件綢衣,在它們,隻是出于一種習慣,對很多人,就常常成為不能彌補的損失和傷痛。
關于吳大印,老蔣實在找不出他的什麼過錯來。
雖然問過幾個比他們年歲還大的人,也都說大印從小就是一個老老實實的人,簡直沒有做過對不起人的事兒。
老蔣也明白自己所以懷恨他,隻因為他是春兒的爹。
可是在目前,能把這個做為吳大印不能見人的缺點在大衆面前提出來嗎?那簡直是要自找苦吃了。
這樣,他又隻好希望有什麼飛災橫禍降落到這一家人的身上。
他盤算:出氣的道兒或者就在這次的奇妙的土地關系上。
他可以和田大瞎子合謀,說這地原是死租,不管天旱水澇,一定得交租米。
他完全可以從這糾纏裡脫身出來,兩面兒做好人。
想到這一步,老蔣不無得意之感,一撤身鑽進窩棚,蒙頭蓋上吳大印的被子,那真是不管風聲雨聲、鑼聲喊聲,也不管蚊蟲的騷擾,隻樂得這黑甜一夢了。
在夢中,起初他覺得窩棚搖搖欲墜,自己的身體也有淩雲騰空的感覺,他翻了一個身,睡得更香了。
忽然,他的左臉被什麼東西咬了一口,痛得入骨。
他翻身坐起來,看見一隻黑毛大獾帶着一身水,蹲在他的枕頭上。
他的腳頭起有好幾隻兔子,也像在水裡泡過似的,張慌跳躍,它們把頭往窩棚下一紮,又哆嗦着退了回來。
至于老蔣的身上,則成了百獸率舞,百蟲争趣圖:被子上有螞蚱,有蜣螂,有蝼蛄,有蜈蚣,還有幾隻田鼠在他的身子兩旁,來往穿梭一樣跑着,吱吱的叫着。
老蔣頓然陷在這樣童話一般的世界裡,還以為是在夢中,然而臉确實是叫獾咬破了,血滴了下來。
他用手一推,那隻大獾才跳下去:
“通!”
窩棚下面的水已經齊着木闆,就要漫了上來。
老蔣四下裡一看,大水滔天,他這窩棚已經成了風雨飄搖中的孤島,成了大水災中飛禽走獸的避難所,他心裡一涼,渾身打起寒顫來。
大水鋪天蓋地,奔東北流。
有幾處地方,露出疏疏拉拉的莊稼尖兒,在水裡抖顫着。
瓜園早已經不見了,在窩棚上,老蔣啃剩的幾片瓜皮,也叫兔兒們吃光了,老蔣一生氣,把大大小小的動物,全驅逐到水裡去。
大水吼叫着,沖刷着什麼地方,淤平着什麼地方。
墳墓裡沖出的殘朽的木闆,房屋上塌下的檩梁,接連的撞擊着窩棚。
老蔣蹲在上面,深怕它一旦傾倒,那就是他的末日到來了。
天忽然放晴,太陽出來了。
情景更使人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