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裡屋,不一會兒拿出一本緞面灑金的筆記本,放到王一民面前說:“這是我的一些随筆,有的還沒形成文章,還隻是片片斷斷的散記。
我本想選出兩篇交給《日報》發表,可是老子不讓,說那是自己辦的報,不發表則已,一發表就得驚人才行。
老子不讓,兒子難辦,可我覺得有的散記如果拿出去,不驚人也能吓人一跳,所以我還想選幾篇送去,您今天也幫我選選吧。
”
王一民一邊點着頭一邊翻開筆記本,隻見淡藍色的格紙上寫着一手很潇灑的鋼筆字,文章都不長,有的還隻是近乎生活随感和雜記,如第一段寫的是:夫人自呱呱墜地以來,至了解世故之前,這時期是大自然的時期;赤裸裸的天真如火焰一般的正義同情心是美的陶醉……
對這最後一句話,王一民重複看了兩遍,也沒弄明白到底是什麼意思。
隻好再往下看。
下面是一篇短文,标題是《靜美的女人》。
文中寫的是:靜美的女人,帶着淺黑的色調。
像穿着黑色的喪服,立在年輕丈夫的十字架之前,低垂着頭,流着眼淚,那麼哀豔動人,那麼令人銷魂……
接下去又是一首詩,題名是《你是不是殺人的妖精》,其中一段是:
你是不是殺人的妖精?
你有媚人的細腰,
你有血盆似的紅嘴,
多少有為的青年,
都被你整個吞咽!
王一民看到這裡,實在再也看不下去了。
他仿佛在哈爾濱《午報》和《日報》的副刊上看見過這類頹廢的、黃色的、無聊的所謂文藝作品,他不知道這是盧秋影自己創作的,抑或是模仿的?抄襲的?但是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這裡反映了他的靈魂、感情和趣味。
他不由得擡起頭來看看坐在他對面的盧秋影,這個青年正探着頭向這邊望着,挂在他嘴邊的是一絲得意的微笑。
他見王一民看他,便用期待的眼光迎上去,無疑地是想聽到王一民對他的作品的肯定,喝彩,甚至稱他為天才的作家,時代的詩人。
他期待的是一壺暖人心肺的瓊漿,可是端在王一民手裡的隻有一盆冷水。
他真想對準盧秋影的腦袋潑下去,讓他趕快清醒清醒。
可是一想到他來這裡的目的并不是為了教育好這樣的纨绔子弟,而是另有任務。
他清楚這個面色發白的公子哥兒在這一家中占的地位,盧運啟是把他看成傳宗接代的根芽,光宗耀祖的後代。
自己這一盆冷水要是潑下去,會有什麼後果呢?要是不潑又得怎麼講呢?正當王一民猶豫不決的時候,屋門開了,冬梅走了進來。
她往門旁一站,對着盧秋影輕聲說了句:“老爺來了。
”
王一民一聽忙站起來。
盧秋影卻慢騰騰地從沙發上擡起屁股。
盧運啟走進來,仍然是那樣精神飽滿,容光煥發。
他手裡拿着兩張信紙,一進門就對着王一民熱情地說:“怎麼樣?開講沒有?”又用手一指盧秋影說,“孺子可教否?”
王一民笑笑說:“我正在看世兄的大作……”
“好,好,你給看看,就需要你這樣古今詩文都通的人來教導他。
我雖然辦了一份報紙,可是對時文卻缺乏興味。
塞上蕭先生的《茫茫夜》我看了三天才看完,有的時候還得冬梅給我念。
這還是好的,是出自名家的手筆,而多數是那些一讀起來就索然乏味,味同嚼蠟,空話連篇,不知所雲的東西。
有的還失之于輕浮,近乎于色情,甚至還有根本看不明白的句子。
對,對……”他指着王一民手裡拿的筆記本說,“這是守全寫的詩文,我看過兩段,那頭一段有一句什麼‘赤裸裸的……美的陶醉’,我就弄不明白,美的陶醉為何還要赤裸裸的?中間還有什麼‘火焰’,這些詞怎麼能湊到一句話裡去?下邊還有什麼,美女是淺黑的色調,我就更不明白了,這……”
盧運啟剛剛說到這,忽聽盧秋影聲音發顫地叫了聲:“爸爸!”
王一民扭頭一看,隻見這位少爺那張白嫩的臉已經變得慘白了,他眼裡噙着淚水,嘴唇微微抖動着。
盧運啟那不斷開合的嘴巴立刻閉上,他也有些驚訝地看着兒子那張白臉。
“爸爸!”盧秋影十分激動地對他爸爸說,“請您尊重一個青年的辛苦勞作,不要把帶着露珠的嫩苗放在腳下踐踏。
如果您說聲不需要……”他一指王一民手中的本子說,“我立刻就讓它燃燒起來,讓我的生命也随着它一起化掉!”
他一邊說着一邊滾下兩滴淚珠來。
王一民真沒料到這位大咧咧的公子哥兒還這樣易于動感情。
這幾句話還真比他寫在本上的通順、流暢,富于激情。
可見文章是感情的産物。
隻是他這感情被那些低劣的書刊污染了,扭歪了,變質了。
王一民正在想着,隻聽盧運啟大聲說道:“好,好,我不說了,我不說了!”
盧運啟又轉對王一民解嘲地笑着說道:“真是一株嬌養壞了的嫩苗,不許說,不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