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用筷子指着碗說:
“湯,奶奶。
”
她自己想彎下腰來倒湯,叫奶奶制止了:
“别動,奶奶給你倒。
”
奶奶倒了半碗湯給巧珠,歎了一口氣說:
“人家不像個人家,吃飯連張桌子也沒有,唉,啥辰光有張桌子吃飯就舒服了。
”
阿英趕着吃飯,她沒吭聲。
“你說,”奶奶絮絮叨叨地問,“阿英,你說,可以嗎?”
“當然可以,上海解放了,人民翻了身,生活一天會比一天好的。
”
“誰來了,還不都是做工,工錢還不是那些,日子哪能會好呢?”
“那要看誰來,日本鬼子來,侵略我們,占領上海,當然不會有好日子過;國民黨反動派來,也沒有我們的好日子過;現在共産黨來了,完全不同了,共産黨代表工人階級說話,要解放窮人。
”
“我們的日子為啥還不好呢?”
“上海解放才多久,你性子就那麼急,事體要一樁一樁辦哩。
别的不說,現在鈔票值錢了,就和從前不同了。
”“那倒是的,”奶奶還是有點懷疑,說,“啥辰光有張桌子呢?”
這句話可把湯阿英問住了,她不知道啥辰光有桌子;隻是含含糊糊地回答:
“等生活做多了,錢掙多了,就可以買桌子,日子也好過了。
”
啪,右邊牆上的一塊泥巴掉了下來。
風像個賊似的從那個洞闖進草棚棚裡來,吹得奶奶身上涼浸浸的。
“唉,又掉下一塊。
”奶奶望着那個洞口發愁。
阿英走過去,望了望,想把它糊起來,奶奶搖搖手,說:
“你去上工吧,我來弄……”
“好。
”
“到廠裡碰到學海,要他下工以後早點回來。
”奶奶惦念着兒子,希望他早點回來好幫幫忙。
張學海是滬江紗廠保全部的青年工人,思想進步,對機器特别有興趣,有空就鑽研技術,一分一秒鐘的空隙也閑不下他,不是修修這個,就是擦擦那個,不知疲倦地做生活,充滿朝氣勃勃的精神。
他像是頭鐵牛,渾身有使不完的勁頭。
他辦事正派,待人忠厚,一個心眼看人,從不計算别人,也很少想到别人對他耍花招。
他以為别人也像他那樣待人接物。
從秦媽媽的嘴裡,他了解湯阿英的悲慘身世,對朱暮堂在鄉下橫行霸道剝削農民的罪惡行徑,滿腔仇恨,衷心盼望有一天能夠到無錫鄉下給湯阿英她們報仇雪恨。
他住在秦媽媽的草棚棚對面,廠禮拜常到秦媽媽家裡來白相,相幫秦媽媽搬搬弄弄,收拾收拾。
秦媽媽有啥用力氣的活,總少不了他。
湯阿英沒進廠以前,由秦媽媽介紹,兩個人就認識了。
最初,張學海到秦媽媽家來白相的辰光,湯阿英不聲不響地做她的活,給秦媽媽洗洗弄弄。
張學海和她搭讪兩句,她也隻是簡單問一句答一句,不多言不多語。
他看她做事體那樣嚴肅認真,那一雙靈巧的手把草棚棚收拾得整整齊齊,秦媽媽換下來的衣服,她給洗得幹幹淨淨,雖然沒有經過熨鬥熨過,可是她折疊得平平整整,仿佛是熨過一般,心中對她暗暗敬佩。
她年紀雖小,但悲慘的經曆,使她懂得事體不少。
她頭上幾绺烏而發亮的劉海短發從額頭披下,顯得鴨蛋型的面孔更加紅潤,那一對機靈的大眼睛,明鏡一般,好像啥事體經過她這對眼睛都可以看得透徹。
她比他矮不到半個頭光景,身子很靈活,雖沒有他的身子那樣結實,卻十分健壯,苗條而不虛弱,渾身洋溢着青春的活力。
她穿着一身淺藍的布衣布褲,背上拖着兩根辮子,臉上沒有一點脂粉,也沒有任何修飾,可是樸素天然,出落大方,保存着農村少女的那種自然風韻。
她的性情像水一般的溫柔,可是她的意志卻比鋼鐵還要堅強。
她仿佛是一塊吸鐵石似的,把張學海這個鐵牛一樣的人深深地給吸引住了。
張學海每次路過秦媽媽的草棚棚,即使明知秦媽媽到廠裡去了,他也要走進草棚棚,去找秦媽媽。
湯阿英察覺他的用意,便嫣然微笑,指出他又忘記秦媽媽早就上工去了。
他于是便借故來向她借個碗箸,或者還個啥物事,看她一眼,就心滿意足地到廠裡去了。
湯阿英進了廠,張學海經常到她那個車間去修理車子,兩個人更熟了。
他一到了湯阿英那排車子,仿佛光滑的地闆上鋪滿了膠水,把他的一雙腳給粘住了,走不動了。
他細心地給她檢查車子,看有啥地方出了毛病,看過來,又看過去;車間機器的轉動發出雷鳴般的轟轟巨響,講話也不容易聽得見,更何況車間的生活很忙,姊妹很多,他想和她講話,但不大方便,他每次檢查完車子,依依不舍地離開了,快走到弄堂口的辰光,總回過頭來暗暗再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