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眼。
張學海做的是常日班,逢到湯阿英上白班的辰光,常常在路上碰到他,一道上工,又一道下工。
修長的煤渣馬路上,沒有機器的轟鳴,沒有喧嚣的人聲,靜幽幽的,路邊的田野圖畫般的從眼前一直展向碧藍的天空下,一片一片白雲悄悄從天空緩緩地掠過。
張學海望着平靜的綠油油的田野,喃喃自語地訴說他家的情況:他爹在上海郊區給日本鬼子用刺刀挑死了,他是個獨生子,家裡除了娘以外,就再也沒有别的人了。
娘年紀大了,身子倒還算硬棒,家裡大小事體全靠娘一個人維持。
娘希望他早點結婚,抱個孫子,給寂寞的草棚棚裡增加生氣和歡樂。
他說到這裡便口吃了,仿佛有啥物事堵在嘴裡,把心中要講的話給擋住了。
他怯生生地沒有往下說,不曉得湯阿英心裡的想法,暗中窺視着她面孔的表情。
湯阿英早就洞察他對自己的情景。
她認為張學海努力向上,是個好樣的,對她的态度不錯,每逢她有啥困難和需要,他都主動地過來幫助和照顧;并且他為人忠厚誠實,不是一個輕浮的青年。
她内心已默默地同意了,平時她聽他的關于家庭生活和婚姻問題的談吐,她雖然沒有表示态度,可是從未拒絕,也不讨厭。
他像影子一樣地緊緊追随着她,不管在啥地方,是在秦媽媽的草棚棚裡,還是在弄堂裡,回過頭去,時常發現他就在她的身邊。
時間久了,他如果不到秦媽媽的草棚棚裡來,她倒盼望他了,有時甚至徑自到張學海的草棚棚裡去,相幫他娘做點家務,或者偷偷地給張學海洗洗換下的衣服,折疊好,放在他的枕頭底下。
最初,張學海還以為是娘洗的,後來發現是湯阿英洗的,他穿到身上感到特别舒适和愉快。
他想念她的感情愈來愈濃了。
他終于大膽提出他的要求,雖然是通過他娘的願望表達出來,也沒有直接點出是誰,但她心裡早就一明二白了。
她當時沒有正面回答,鴨蛋型的面孔頓時發燒,紅潤潤的,兩個豐滿的腮幫子如同兩片朝霞,含羞地低下頭去,半晌,微微擡起頭來,含情脈脈地望了他一眼,然後飛一般地跑了。
晚上,秦媽媽和湯阿英都上了床。
湯阿英依偎在秦媽媽的身邊,望着門縫裡透進來水一般的月光,她的心怦怦跳動,話到嘴邊,幾次想講又忍住了。
秦媽媽發現今天夜晚湯阿英的神情和往常不一樣,好像有啥重要的事體要對她講,可又吞吞吐吐地欲說還休,她已猜到幾分,忍不住點破問湯阿英是不是和張學海的事。
湯阿英暗暗點點頭,卻又不好意思言語,嬌嗔地抓着秦媽媽的手,沒頭沒腦地問:“你說,好嗎?”秦媽媽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有意逗她:“啥事體呀?我不曉得,怎麼說好還是不好?”湯阿英搖着她的手說:“你曉得,啥事體都瞞不過你,你啥都曉得。
”秦媽媽打趣道:“那我成了能知道過去未來的大神仙了。
張學海最近對你哪能,詳細給我說說,才好給你出主意。
”湯阿英在枕邊低聲細語說了最近的往來,時斷時續,還是有些羞答答的,怕難為情。
其實秦媽媽早就同意她和張學海要好了,現在不過試試湯阿英的決心下了沒有。
聽完湯阿英的叙述,她已經曉得湯阿英的決心了,笑聲朗朗地對湯阿英說:“你們小兩口子相好,我秦媽媽難道會反對不成嗎?”秦媽媽喜愛地撫摩着湯阿英烏黑的頭發。
張學海和湯阿英結了婚,當時湯阿英十七歲多一點,長得像是二十歲的人了。
湯阿英從秦媽媽的草棚棚裡搬到張學海的草棚棚裡,度着幸福的新婚生活。
當年,湯阿英生下了巧珠,今年快七歲了。
現在,湯阿英肚裡又有了孕。
剛才巧珠奶奶要她叫學海下工早點回來,她“唔”了一聲,連忙拿起一把有點破的雨傘,匆匆走出去。
雨淅淅瀝瀝地落着。
路邊的電線上挂着一連串的圓圓的透明的水珠,不時無聲地落在煤渣路上。
路兩旁的菜田裡種着碧綠的青菜,菜葉子上好像剛剛撒了油一樣,閃閃發光;有的菜畦汪着一攤攤的水,反射出來的亮光,遠遠望去,地上如同鋪了一塊一塊不規則的各種形狀的玻璃。
從黃浦江邊吹過來的風,一路呼嘯着,電線發出唿唿的金屬聲,風助長了雨勢。
雨像一個頑皮的孩子,直向湯阿英的身上撲來。
她手裡那把傘有的地方破了,走了一段路,身上那條褲子已經透濕,像從水裡撈起來似的。
她沒有錢買套鞋,腳上那雙破布鞋濕渌渌的,走在煤渣路上有點吃力,發出噗哧噗哧的響聲。
她低着頭,用力邁開大步走去,怕慢了碰不上張學海。
走到滬江紗廠的門口,她渾身透濕,淺藍布褂子變成深藍色了。
她看看門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