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
這種人他從來沒見過。
他仔細一看;不是别人,正是自己。
他幾乎不相信鏡子裡的人就是自己;看看自己,又看看鏡子裡那人的容貌,又确實是自己。
接着,他好奇地又走到另一面鏡子前面,上身非常之長,幾乎占去整個人的長度六分之五,兩條腿出奇地短,成了一個很可怕的怪人。
他退後幾步仔細一看,鏡子裡那個怪人突然發生了變化,變成兩個人,下面一個人十分矮小,頭上頂着一個倒立的人,細而長,長得隻見半個身子多一點,腳都看不見了。
這一長一矮的人都是自己。
張科長在各種鏡子面前,變成各式各樣的畸形的人物,到最初一面鏡子面前,才又恢複了他的本來面目。
張科長十分好奇地又重新在每一面鏡子面前望了望,然後才不舍地離開。
“這是哈哈鏡。
”夏世富對他說,“因為在鏡子裡看到各種怪樣子,沒有一個人不哈哈大笑的,就叫做哈哈鏡。
”“唔,”他把畸形的身體所引起的喜悅隐藏在心底深處,随便地“唔”了一聲,跟夏世富走去。
他心裡對大世界發生了濃厚的興趣。
夏世富把他從一個遊樂場帶到另一個遊樂場,有時坐下來看一陣,有時站在那裡停一會。
這裡有京劇,有越劇,有滬劇,有甬劇,還有淮揚劇;這兒有魔術,有雜技,有電影,還有木偶戲;另外還有吃的喝的地方。
他站在三層樓上,隻見人山人海,熙熙攘攘,像流水般的湧來擠去。
耳邊聽不盡的音響:京劇铿锵的鑼鼓,越劇哀怨的曲調,雜技的動人心魄的洋鼓洋号……吸引每一個遊客的注意。
他心裡想;确确實實是個大世界,啥玩藝都應有盡有。
這個地方不來一趟,真的是等于沒有到上海。
他回到惠中旅館三○二号房間還在想每一個遊樂場的情景:夜裡躺到床上,在他眼前不斷出現的也還是遊樂場的情景和照在哈哈鏡裡的畸形的身體。
第二天,他起來很晚,吃過午飯,困了一覺,又是晚上了。
夏世富那張阿谀的笑臉又在他面前出現了,低低地問:
“大世界不錯啵?”
“這地方倒蠻有意思。
”他心裡想:上海真是一個迷人的地方。
“今天我們上另外一個地方去……”
張科長聽到“上另外一個地方去”,心頭一愣,啥地方?也許是自己曾經想去過的一個不敢告人的神秘的地方,他信口回絕:
“絕對不去!”他感到任務未完成,兩個肩膀上的責任很重,不能随便亂跑了。
“還沒有給你說到啥地方去,為啥就說絕對不去呢?”
夏世富看他那股緊張勁,不禁笑了。
張科長像是突然給人發現隐私,臉绯紅了。
等了等,改口說:
“啥地方也不去。
你們快給我把貨配好,我該回去了。
”
“到了上海總得多看看,也不是到下流的地方去……”夏世富有意避免談到配貨上去。
“唔……”張科長沒有說下去,但不再堅決拒絕了。
“到永安公司的七重天。
這可是個好地方,站在上面,什麼地方都看的到……”
張科長覺得待在旅館裡閑的發慌,利用這個機會到上海各個地方白相白相也不錯,便答應道:
“去就去吧。
”
他們兩人坐電梯上了七重天。
夏世富先領他站在七重天的窗口,讓他欣賞夜上海美妙的景色。
天空夜霧沉沉,給南京路上那一溜大商店的霓虹燈一照,那紅紅的火光就像是整個一條南京路在燃燒着。
遠方,高聳着一幢一幢高大的建築,每一個窗戶裡發射出雪亮的燈光,在夜霧茫茫中,仿佛是天空中閃爍着的耀眼的星星。
張科長感到自己到了天空似的,有點飄飄欲仙。
看了一會,夏世富陪他走進了七重天的舞廳。
兩個人在右邊靠牆的一張台子上坐下。
音樂台上正奏着圓舞曲,一對對舞伴像旋風似的朝着左邊轉去。
燈光很暗,随着音樂旋律的快慢,燈光一會是紅色的,一會是藍色的,一會又是紫色的。
在各色的燈光下,張科長留神地望着每一個舞女,有的穿着喬其絲絨的花旗袍,有的穿着紫絲絨的旗袍,有的穿着黑緞子的旗袍,腳上是銀色的高跟鞋,跳起舞來,閃閃發着亮光。
他拘謹而又貪婪地看了一陣,又想看,又怕人發現自己在看,不安地坐了一陣子,想走開又不想走開,半吞半吐地對夏世富說:
“我們走……走吧?”
夏世富從他的眼光中發現他對舞場發生極大的興趣,便坐在那兒穩穩不動,說:
“白相一歇再走。
”
張科長不再言聲,右手托着腮巴,凝神地望着舞池。
夏世富給一個穿着鑲了綠邊的白色制服的侍者咬了一下耳朵,手向角落上的一個女子指點了一下。
半晌,一個穿着大紅牡丹的喬其絲絨旗袍的青年舞女走了過來,坐在張科長旁邊。
一個曲子終了,舞池裡的電燈亮了。
張科長回頭一看,忽然發現了這個青年舞女,連忙放下右手,靠左邊坐過去一點,好給她保持稍遠的距離。
“這位是張科長……”
那青年舞女點點頭,親熱地稱呼道:
“張科長……我叫徐愛卿……”
張科長不自然地點點頭,立刻把頭向左邊望過去。
舞池裡的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