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總經理一走進朱瑞芳的卧房,馬上給她拉到靠窗戶的紅木小圓桌面前,兩人肩并肩地坐在紅木靠背椅上。
她放低了嗓子,呼吸很急促,小聲地說:
“不好了,鄉下出了亂子!……”
“啥亂子?看你這樣大驚小怪的!”他十分沉着,感到今天瑞芳的神色有點異乎尋常。
“這個亂子可不小——暮堂給抓進去了!”
“啊!暮堂他……”他也忍不住吃了一驚,早幾天就聽到一些兒風聲,說鄉下在鬧土地改革,報上可沒消息,和鄉下也很少來往,沒料到竟然出了這麼大的事體。
他懷疑地問,“是不是他的老脾氣又發作了,欺負農民?傷害了人?”
“你這話說到啥地方去了,義德,我哥哥自從解放以後,可老實啦,真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整天蹲在家裡,啥事體也不出頭露面,也從來不打人不罵人,怎麼會傷害人呢?”
“為啥抓進去?”
她把今天上午鄉下來人說的情形,詳詳細細給他複述了一遍,不斷搖頭,歎息地說:
“世道變了。
共産黨是個笑面虎,進上海的時候,說什麼一切照舊,連國民黨的人員也包下來;現在可好,共産了,把地給分了,連地契也燒了!”
“土地改革是共産黨的政策,這個倒是早就說過的。
”
“你别胳臂朝外——幫共産黨說話,我就沒聽說過。
我聽人家說,共産黨來了,要共産共妻,現在算是靈驗了,共地主的産了。
……”
“共産黨早就頒布了土地法,對江南一帶還算是客氣的,不然早就動手了。
”
“還算客氣的,你說的倒好聽。
鄉下鬧翻了天:湯富海那些泥腿子在台上指手劃腳,把朱家的祖宗八代都給罵遍了,成了個啥世界?在萬人大會上,共産黨盡聽泥腿子的話,哪裡有暮堂說話的地方?可憐我哥哥辛苦了一輩子,才積聚下這些田地,一下子都叫泥腿子給分了,連牛呀家具啥的也不剩下,這啥地方有個王法?”
“你說話小聲點,隔牆有耳!”
“我就不怕,共産黨就是有三頭六臂,道理總要講的。
沒有王法,天下就大亂了!”
“共産黨信什麼王法,人民政府自己立法,共産黨說的算。
”
“那我們就沒有講話的地方了嗎?”她望着卧房裡那一套紅木家具,紅木的大玻璃衣櫥斜對面是一張特制的新式的雙人紅木床,給一床天藍色的緞子蓋罩蓋着,上面繡的是飛天。
床頭兩邊的紅木小立櫃上各有一盞台燈,是紅木雕花的;靠窗戶的那個梳妝台也是紅木的。
這一套紅木家具是朱暮堂特地定做,給朱瑞芳陪嫁的。
她看到這些家具,就好像看到朱暮堂一樣,傷心地說,“暮堂就這樣讓他們抓去嗎?……”
“共産黨要抓,那有啥辦法?”
“那我哥哥就這樣完了嗎?”
“這個……”他沒有說下去。
她意識到會有不好的結果,忍不住幽幽地哭泣起來了,邊哭邊說:
“義德,你要想法子搭救搭救我哥哥……”
他從朱暮堂的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共産黨今天這樣對付地主,明天可以同樣對付資本家。
本來,瑞芳卧房裡這一套紅木家具,二十多年來一直保持着原來的色澤,紅潤而又發亮,非常牢固,仿佛用一輩子也不會變樣,現在使他感到不知道在啥辰光這些家具連同這座美麗的花園洋房就不再屬于徐義德的了。
他好像看到一股不可抗拒的浪潮席卷無錫鄉下的遼闊的原野,越過滬甯線,正向上海郊區沖擊,動搖了他這座美麗的花園洋房。
……
她哭了一陣,見他坐在紅木靠背椅上一言不發,不知道在想啥,嗔怒地問道:
“我哥哥的事,你一點也不動心嗎?”
“誰說的?”
“那我要你想法子,為啥不吭氣?”
“這……這……”他恍然想起她剛才的話,說,“我正在想哩。
”
“你想出啥好法子來了嗎?”
“好法子,不是一下子能夠想出來的。
”
她把眼睛一瞪:
“你究竟想了沒有?”
“當然想啦,”他現在真的在想,等了一會兒,說,“區委統戰部楊健部長這個人很和氣,我們工商界有啥事體找到他,隻要符合黨和政府的政策,他倒是肯幫忙的,不曉得這件事體怎樣。
”
“那一定也肯幫忙,你快去找他吧!”
“這事情不好随便找,要好好想一想,”他覺得突然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