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細紗間的車間辦公室的電鐘的短針正指着兩點。
湯阿英連續做了五天夜班,身體漸漸吃不消了。
今天來上夜班已經是很勉強,做到下半夜,更覺得疲倦不堪,兩隻眼睛的眼皮老是要搭拉下來。
她真想閉起眼睛來休息一會,可是肚子裡的小東西時不時蠕動着。
她又振作起精神,努力睜大眼睛,注視面前一個個紗錠迅速地轉動。
一會,有兩個頭斷了,她很快地接上。
她向前走了兩步,又有三個頭先後斷了,連忙用手迅速接上。
這邊剛接好,她把擦闆熟練地推過去了,那邊又有三個頭斷了,幾乎是同時斷的。
她一個個頭接好,額角上的汗水像雨一樣的流下來。
她用手背拭去,抓起油衣裳①的下擺揩揩幹,邁開步子,覺得腿沒有勁,她沒有注意,仍然按照巡回路線走着。
剛才斷頭太多,車面上落的花衣不少,她努力做着清潔工作。
一個個紗錠在她眼前轉動,轉動,忽然雪白的紗錠上散發出一陣陣金星,在她面前飛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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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油衣裳:即工作服。
她肚子很痛,像是那個小東西在裡面翻天覆地般地轉動着,跳躍着,仿佛肚裡的大腸小腸的位置都給他弄錯了。
割裂開的陣痛一次比一次緊,也一次比一次厲害。
她咬着牙齒,勉強在弄堂裡遲緩地移動着步子。
好幾根頭斷了,她的手伸過去,沒有從前那樣靈活了,痛得手指發抖,頭老是接不上,汗珠子從額角上直往腮巴子上流。
這幾天因為斷頭太多,她連續做夜班,過分疲勞,現在到了下半夜,她的身子更加吃不消了。
但是她一想起筒搖間對細紗間的不滿,她要努力做好。
她把眼睛睜得大大的,一絲不苟地接着頭。
肚子陣痛過去了沒有一會,現在又痛了。
她用手緊緊按着它,痛好像減輕了一些,但又怕壓壞了沒有出世的嬰兒,手放松一點,卻又忍受不住。
從額角上滲透出來的汗珠像黃豆那麼大,她的牙齒緊緊咬着下嘴唇。
她不知道自己有多大力氣,下嘴唇給咬得顯出一個個白色的牙印子。
她腳輕頭重,紗錠在她面前旋轉,一排一排車在她面前旋轉,整個車間在她面前旋轉。
她實在支持不住,想請假回家去。
可是望着車面的生活,又不忍心放下手來。
這一陣,因為生活難做,缺勤率很大,特别是夜班,人手更少,如果再有人請假,車面更照顧不過來。
她不管自己頭暈眼花,也不顧肚子劇烈的陣痛,咬着牙齒,忍受一陣陣襲來的痛楚,頂在弄堂裡。
兩條腿有點不大聽她指揮,手也仿佛不是自己的了,眼前的每一根細紗她都看成是兩根,斷了頭的,怎麼也接不上。
她感到自己實在不行了,打算跟領班去商量一下,剛走到車頭那,噗咚一聲,倒了下來,手倒挂在馬達旁邊,差一點點就要給那急劇轉動着的皮帶把她的手卷進去。
她臉色蒼白,呼吸急促,兩隻大腿自然而然地伸展開,兩個拳頭纂得很緊,似乎手裡抓着重要的寶貝。
臉上的汗水,雨一樣的往下流。
在轟隆轟隆的機器叫嚣聲中,從湯阿英身邊傳出哇哇……哇哇……的嬰兒的啼哭聲。
這啼哭聲驚動了斜對面弄堂裡的張小玲。
她是細紗車上的擋車工,是新民主主義青年團的小組長,今年才十八歲。
她順着哭的方向找來,瞅見湯阿英躺在地上,大腿下面有一大攤鮮血,褲裆那兒凸凸的,不知道是啥東西在一動一動的。
她立刻含羞地用兩隻手蒙上了臉,不敢仔細往下看,也不好意思站下來,飛一般地順着大路跑了。
她跑回自己的弄堂,仔細一想:這樣跑開不對,馬上急急忙忙地告訴秦媽媽。
秦媽媽聽不清她說的是哪個工人,估計說:
“大概那個來了……”
“不,不是的。
”
“不是那個?”秦媽媽站在大路上,奇怪地望着張小玲,說,“是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