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電燈光照耀下,筒搖間裡幾百台搖紗車飛快地轉動着,發出大海漲潮一樣的轟轟聲,丈把長的木段迅速地繞上雪白的棉紗,遠遠望去,整個車間就像是一片白浪翻騰着,一個雪白的浪頭緊接着一個雪白的浪頭。
格喳一聲,靠門的九十六号搖紗車停了。
九十六号是譚招弟擋的。
她一眼看到車上有兩個頭斷了,很快地接上,用剪子剪去紗頭,把回絲送到回絲箱裡。
她開出了車子。
車子開出去還不到兩分鐘,又是一聲格喳,停了!譚招弟奇怪地問自己:“怎麼,今天車子出了毛病哪?”她回答自己:“不會的,上夜班的辰光,她檢查過車子,蠻好的,沒有一點點毛病。
”她自己又問:“那麼,是碰到赤佬,今天該倒黴啦。
”她搖搖頭:“有啥赤佬呢?沒有。
”她一邊想,一邊把指頭一碰接好了頭。
這次她卻沒有開車,彎下腰去,仔細看着錠子上的紗,上面毛頭毛腳紗不少。
她不信任自己的眼睛,再看過去,别的錠子上也有毛頭毛腳紗,寄生頭也不少。
她像是發現了奇迹似的,自言自語地說:
“怪不得哩,這樣的紗,怎麼會不常常斷頭呢?這樣的紗怎麼能搖下去呢?”
她想起自己到滬江紗廠來做廠,是湯阿英幹姐姐介紹來的,初進廠給領班他們的印象不錯,就是在夜班,搖二十支紗的出數曾經到過五十二車。
憑她七年做廠的經驗,把車子收拾得好些,努把力,超過五十五車并不困難。
她昨天夜裡隻搖了四十七車,看今天夜裡的樣子,怕連四十車也搖不上。
譚招弟擋搖紗車以來,沒有這樣的記錄。
不搖下去吧,不好的;搖下去吧,這生活實在做不下去。
這樣的出數,領班還以為磨洋工呢,怎麼對得起阿英姐姐,即連對自己,對廠,也說不過去啊。
她煩躁地垂下頭來,不知道怎麼是好。
一會,她聽見有人叫道:
“喂,譚招弟,今天怎麼老是停車?”
她擡起頭來一看:二十七排的車也停了。
擋那排車的徐小妹跟她說:
“今天的車子别是出了毛病?”
“你看看是啥紗!”譚招弟不滿地說。
徐小妹到錠子上一看,知道是啥原因了。
她對着紗錠發愁。
翻滾着的雪白的浪頭小下去,此起彼落,好像是車間遭受到從西伯利亞來的寒流的侵襲,雪白的浪頭遇到寒流馬上就凍結了,靜止了。
有的翻騰幾下,又停了。
轟轟聲小下去,車間裡浮起不滿的和咒罵的聲音,三三兩兩的女工在車頭指手劃腳地談論着。
徐小妹看着那樣的紗,她頭上的火星直冒,越看越生氣,忍不住地罵道:
“這倒頭紗……”
譚招弟接過去說:
“我在别的廠做的快七年了,從來沒有看見過這樣的二十支紗。
”
“細紗間的人困覺了,”徐小妹想想這說法還不妥當,改口說,“就是閉着眼睛也紡不出這樣的紗啊。
”
“我閉着眼睛紡一紡,也紡得比這個紗好。
”
“那是的。
”
“這樣的紗怎麼好送到筒搖間來,細紗間的人真不要臉。
她們不要臉能送出這樣的紗,筒搖間卻送不出去啊,我譚招弟沒有搖過這樣的紗。
”
“誰搖過這樣的紗?”
“這兩天我隻搖四十幾車,說出去真丢人。
”
“我比你更少,”徐小妹瞪着兩隻小眼睛對譚招弟說,“我連四十車都不到,這都是細紗間害人。
”
說到這裡,徐小妹憤怒地指着到隔壁細紗間去的那扇門。
門那邊站着細紗間的接頭工郭彩娣。
她聽的眼睛直瞪直瞪的,哪裡忍受得住。
她是細紗間的出名剛強人物,性子像一把火。
她父親原來是個拉橡皮塌車的工人,賺錢很少,養活不了一家五口人,每一個人都想辦法賺點錢,貼補貼補家用。
她八歲那年,也出去做活,拾垃圾,到晚上,她胸前挂着一個帶幹電池的小電燈泡到處去鑽,每天拾得比别人多,她拾的垃圾,擺在馬路上任何一地方,沒有一個拾垃圾的孩子或者大人敢碰一下。
她十二歲那年,到一個姓方的家裡當丫頭;掃地,倒痰盂,洗尿布,帶孩子。
主人有個女孩子長的像男孩子一樣粗野,整日價在弄堂裡跑來跑去,調皮搗蛋,老是和弄堂裡的孩子們吵嘴。
有一天,這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