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珠奶奶點上煤油燈,草棚棚裡還是看不大清楚,牆角落那兒黑漆漆的。
夜風從門外唿哨地吹來,煤油燈芯的火頭跳躍着,一閃一閃的,好像随時要熄滅一樣。
她過去把門關緊,回來把燈芯撚小了一點,怨天尤人地歎了一口氣,對坐在她正對面的餘大媽低低地說:
“命裡注定有的,這小東西就不會走;不是阿英的,就是不早産,我看也活不長……”
那天夜裡湯阿英給擡在醫務所,經過醫生的檢查和治療,她怎麼也睡不着,老是在問孩子是男的還是女的,長的模樣兒怎樣。
護士根據醫生的指示,把孩子送到她的床邊,給她他仔仔細細的看個夠,是個男的,她臉上立刻漾開了笑紋,眼皮慢慢搭拉下來,含着微笑睡覺了。
孩子到了第二天下午發生了變化,哭聲小了,低沉下去,有些幹啞,既不吃奶,也不喝水,眼睛總是閉着,呼吸有點急促。
醫生看情況不好,沒敢告訴湯阿英,馬上和餘靜商量,決定送到市立醫院去搶救。
醫生陪同張學海一道把孩子送進了醫院,因不足月,又受了點涼,這個剛投生到世界上來的微小的生命,到第三天上午,便離開了欣欣向榮的祖國。
張學海像一段木頭似的站在孩子身旁,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剛剛得到長久所希望的一個男孩,誰知道一到手就又走了,心中感到怅惘和無邊的空虛。
張學海把孩子帶回草棚棚裡,湯阿英不顧自己虛弱的身子,從床上跳下來,把屍體抱在懷裡,一邊親着他的小臉蛋,一邊嘤嘤地哭泣。
她的淚水流在他紫而發灰了的小臉上。
學海勸了她許久許久,她才把他放在搖籃裡,可是還不斷搖他,仿佛他仍然活在這個世界上一樣。
她搖搖,望望他,自言自語地喃喃着:
“這小臉長的可圓,腮巴子上的肉多厚實,眉毛很清秀,長大了一定很聰明……”
“去歇一會吧。
”張學海說。
她對張學海說:
“不累。
”
越看,她身上越有勁,竟忘記疲乏了。
“躺一下吧,”巧珠奶奶說,“産後身子要緊……”
“沒關系。
”她的眼光一個勁兒盯着孩子的臉蛋,那眼光渴望着奇迹:孩子忽然複活了。
可是孩子直苗苗的靜靜躺在搖籃裡,再也不能動了。
學海怕她身子頂不住,也怕她太傷心,要馬上把孩子埋掉。
她轉過頭來,兩道眼光像是兩把鋒利的寶劍的光芒,直逼着張學海,清癯面孔的皮膚繃得很緊,說:
“你……你……”
張學海自從認識了湯阿英以後,從來沒有看見她這樣激動,這樣憤怒,真把他吓了一跳,連忙放下笑臉,帶着賠不是的神情,低低地說:
“你要怎麼樣,都依你……”
她聽到這句話,心裡稍為甯靜一點,面孔的皮膚也松動一些,歎了口氣,說:
“你不能把我心頭的肉拿掉……”
他這才懂得她的意思,接過去說:
“好,不埋,不埋……”
“學海答應你了,”巧珠奶奶早盼望晚盼望,就想有個孫子抱抱,沒想到生下來三天就走了。
她一邊勸阿英,一邊按捺住心頭潮湧似的悲哀,用袖子拭去眼角的老淚,嗚咽一般的說,“你就躺到床上歇一會吧,身子要緊……”
湯阿英不再堅持自己的意見,她提出了一個要求:
“那把搖籃搬到我床面前來……”
“好的,”張學海過去攙扶湯阿英,一邊說,“你先上去,我來搬……”
湯阿英靠牆坐在床上,并不躺下,兩道眼光發癡發呆一般的對着搖籃。
巧珠奶奶走到搖籃旁邊,兩隻布滿皺紋的手扶着赭紅色的搖籃架子,聚精會神地貪婪地望着那兩眼緊閉的孩子。
望着望着,一陣心酸,淚水簌簌地落在搖籃裡,忍不住哭出聲音來了:
“早巴你,晚巴你,巴到你出世,你就去了……”
學海走過來勸她不要哭,她還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哭泣着:
“我的小孫子,我的小孫子啊……”
湯阿英剛抑制住自己悲哀的情緒,給巧珠奶奶一陣陣凄涼的叫喚聲,又從她的心底勾引起無限的悲恸。
她的眼淚盈眶,使得她對面前的搖籃也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了。
她拭去淚水,壓抑着心中的悲恸,想勸巧珠奶奶,她剛叫了一聲:“奶奶,你不要……”淚水怎麼也忍下住了,順着腮巴子直流下來了,心中的悲恸再也壓抑不住,不由自主地放聲大哭了。
婆媳兩個哭成一片。
張學海這邊看看,那邊望望,誰也勸不住。
他急躁地說:
“孩子死都死了,哭有啥用呢?再哭,也活不了哪。
”
他在草棚棚裡走來走去,見勸不了她們,便生氣地說:
“哭吧,哭吧!”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她們兩個人的哭聲小了,低沉了,最後成了幹嚎,嗓音嘶啞了。
學海給她們倒了兩杯開水,讓她們兩人喝了水,又遞過手巾給她們揩了淚水和鼻涕。
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