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奶奶拿着手巾,指着搖籃裡的小東西說:
“你,你好命苦啊,生到我們張家來,一天好日子也沒有過,就……”
她又忍不住心酸了。
張學海看苗頭不對,連忙把媽拉到靠牆的闆凳上坐下,說:
“歇一會吧。
”他心裡想死鬼放在家裡,婆媳兩個望望就哭,那怎麼行?還是早點埋了好。
不過阿英不同意,但先說服了媽,阿英慢慢也會同意的。
他想了想,說,“我看,還是早點埋了好,也讓死鬼安甯……”
湯阿英不等他說完,攔腰打斷道:
“學海,你又……”
“遲早總要埋的,”他立刻退讓了一步,但旋即又拉過巧珠奶奶來,說,“你看呢,媽,早埋早安甯……”
這一句話說到媽的心裡。
她惋惜地歎了一口氣,對阿英說:
“學海講的倒也對,入土為安。
把死鬼擱在家裡,小東西也得不到安甯……”
湯阿英的眼光直盯着搖籃,望了許久許久,心裡已給巧珠奶奶說動了,可是她嘴上還是不肯,語氣卻緩和了一些:
“今天無論如何不埋……”
他緊接上去說:
“那麼,明天早上……”
阿英沒有言聲。
巧珠奶奶看她神情同意了,她自己倒反而留戀起來,其實她心裡也并不完全願意立刻把小東西埋掉。
她順着學海的意思說:
“也好,就明天吧。
”
湯阿英除了自己睡覺以外,她的眼光從不離開搖籃。
第二天早晨,天還沒完全亮,大家睡得正酣,她醒了,輕輕下床,把孩子抱在自己懷裡,在草棚棚裡慢慢走着,低低地叫喚:
“寶寶,寶寶……你為啥不答應我,寶寶……”
孩子像是睡熟了一樣躺在母親的手上。
張學海起床,看見她又把孩子抱在懷裡,立刻叫醒了巧珠奶奶。
他對阿英說:
“你又抱他做啥?”
“再不抱,等會兒就沒有的抱了。
”她把他抱得更緊,仿佛永遠不讓他離開自己的懷裡。
學海沒有跟她争執,怕又勾起她的心思,把他埋了就好辦了。
他到外邊買了一口小棺材來。
阿英親自給孩子洗了臉,穿好衣服,對他望了又望,才不舍地放到棺材裡。
學海掮起小棺材往外去,阿英跟了上去。
他勸她不要去,巧珠奶奶也說産後不要招風涼,不讓她去。
可是她不顧一切,一定要去。
她拿了一條毛巾,把頭紮了,緊緊跟着他,要一道去。
他拗她不過,隻好叫了一輛三輪車,拉起篷子,一同去了。
學海把小棺材埋在郊外野地裡,做了一個小土堆。
阿英站在新墳旁邊,遲遲不走。
他隻好陪她,一邊再三勸她,她才肯坐上三輪回來。
一回到家裡,她看到搖籃空空的,像丢掉最心愛的寶貝,永遠再也得不到了,滿眶熱淚,忍不住簌簌落下。
她伏在枕頭上,痛哭失聲,凄涼地叫喚着:
“我的寶貝,我的命呀……我的命,我的寶貝呀……”
現在誰也勸她不住。
學海趕着上班去了,巧珠奶奶給她煮粥。
天黑以後,餘靜的母親——餘大媽來探望她。
巧珠奶奶知道她在床上睡覺了,就沒叫她,和餘大媽談話的聲音也有意放得特别低。
餘大媽不同意巧珠奶奶說這是命裡注定的:
“你這個話不對……”
“不對?”巧珠奶奶大吃一驚,她以為自己的話再對也不過了,反問道,“為啥不對?”
“要是不早産,怎麼會活不長呢?”
巧珠奶奶給餘大媽一問,她一時說不出話來了。
在暗弱的燈光照耀下,她望望搖籃,又窺視了一下床,看阿英醒來沒有。
阿英閉着眼睛躺着,輕輕地而又均勻地呼吸着,看樣子還沒有醒。
她說:
“要是活的長,怎麼會早産呢?這是命裡注定的。
”
這個似是而非的意見可難住了餘大媽,她嘀咕着:
“早産……”
“是哇,”巧珠奶奶以為她給自己說動了,又加了一句,說,“早産,也是命中注定的。
”
“命?”餘大媽回味着這個字的意義。
餘靜從小在廠裡就和一些進步的工人姐妹們往來,後來和袁國強結婚,又加入了共産黨。
母親在家裡常聽孩子談一些革命的道理,對“命運”這一類說法她是不大相信的。
最近聽餘靜回來談起廠裡生活難做的情況,她更不相信巧珠奶奶的意見,反問道,“早産也是命中注定?”
“當然是命中注定,”巧珠奶奶毫不猶豫地說,“不是命中注定,為啥巧珠不早産,偏偏這個死鬼早産呢?”
“我聽餘靜這孩子說,這一陣廠裡生活難做,好人都吃不消,孕婦怎麼受的了?碰巧阿英這一陣又當夜班。
”
“廠裡生活難做?”巧珠奶奶反複說着這一句話,表示不相信這是事實。
學海阿英他們回到家裡來很少和巧珠奶奶談起廠裡的事。
巧珠奶奶自己對廠裡的事也沒有興趣。
她有興趣的是到一個号頭把工錢拿回來,買些柴米油鹽,兒子、媳婦和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