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要證實張小玲的意見,她的嗓子給爐子裡冒出來的一股白煙嗆住了,一個勁兒咳咯咳咯的,吐了一口老黃痰,唠唠叨叨地說,“我就是這兩條腿不聽話了,每天沒有辦法,隻好蹲在這鴿子籠裡。
唉,講起來,鴿子籠也比我們這草棚棚強,它四面透風,空氣多好呀,我們這草棚棚到了冬天夜裡的風就大了,夏天你要風沒有風。
夜裡好容易睡覺了,不要風,它來了,老是打你的門,鑽進草棚棚裡來,到處亂跑,凍得你睡不着覺。
下起雨來,更糟糕,外面大下,裡面小下,外面不下,裡面還在下,下得草棚棚裡簡直就像一條小河似的。
”
“今天晚上好了,我都糊上了。
”湯阿英顯然對奶奶那種怨天尤人的态度不滿意。
“你隻是糊了糊牆壁,還有屋頂呢?就是牆壁,誰曉得能頂幾天呢?”奶奶也不滿意,說,“我苦了一輩子,這窮日子過慣了,頂的住,不要緊。
巧珠,年紀小就怕她吃不消……”
“屋頂下禮拜我再收拾。
”湯阿英說。
“奶奶,不要愁,”張小玲充滿信心地說,“隻要印把子抓在我們工人階級手裡,跟毛主席鬧革命,好好生産,好日子就要來了。
目前我們生活不好,是國民黨反動派害的,他們把我們的血汗刮去享受,讓我們吃苦。
反動派垮了,現在我們工人當家,物價穩定了,不鬧饑荒了。
現在比從前好多了。
我們在黨中央和毛主席領導下,工人好好生産,農民好好種田,日子會一天比一天好的……”
湯阿英聽張小玲這一番話,頓時想起爹和弟弟阿貴在鄉下分到了兩畝八分田,兩個人種地,再也不受朱半天壓迫,生活确是好了。
她貼補無錫家用的錢因此少了。
她在上海的日子也比過去好了。
更叫她高興的是爹在萬人群衆大會上把朱半天祖宗八代的罪惡連根挖出來了,朱半天給抓了起來。
聽到這消息,真叫人心裡舒暢。
她臉上忍不住露出喜悅的表情,說:
“你說的倒也是的,無錫家裡搬掉封建石頭,分了田,收成不錯,日子一天比一天好了。
”
奶奶不同意張小玲的話,當然,也不贊成兒媳婦的話,冷冷地說:
“農民分了田,許或好點,工人可不見得。
”
湯阿英不同意說:
“我們比過去好多了。
……”
奶奶打斷她的話,質問道:
“好啥?”她瞪了阿英一眼,不滿地說,“我們還是住在這個草棚棚裡,不是風呀就是雨的。
”
“奶奶,不要急,慢慢來,”張小玲從旁解釋道,“聽說斯大林領導蘇聯很好,工人都住洋房,有的還坐汽車呢。
”
“你說,小玲,”奶奶關心地問,“這是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
”
“那麼,中國啥辰光可以像蘇聯呢?”
“要一步步來。
現在志願軍在朝鮮抵住美國鬼子,讓我們國内建設。
生産提高了,我們工人生活就會慢慢好起來的。
聽說政府在設法先給我們工人蓋些房子,大家搬進去住,比這個草棚棚好多了。
”
“政府想給工人蓋房子?”奶奶驚奇的眼光望着張小玲,從心裡高興起來,充滿了希望地問道,“我們也可以住進去嗎?
……”
“蓋房子就是給工人住的,”湯阿英打斷奶奶的話,說,“不過,蓋好了房子,也要分批分配,不會大家同時都住進去。
我們是私營廠,比國營廠大概要靠後一些。
”
“大家遲早都有份的。
”張小玲補充了一句說。
“好不好托人活動活動呢?小玲。
”奶奶仍然想念着。
“奶奶,現在不時興那一套了。
蓋好了房子不好随便活動。
要聽組織上分配哩。
”
奶奶聽了這話,一下子冷了半截:“啊!”她把鍋裡的冷飯團子用鍋鏟弄弄碎,失望地看着爐子裡不很旺盛的火焰。
湯阿英感到張小玲說的這些消息都很新鮮,關懷地問:
“小玲,你連蘇聯的工人生活都了解,從啥地方聽來的?
靠得住嗎?”
“怎麼靠不住?我還會在你面前造謠嗎?”
“不是這麼說,”湯阿英搖搖手,更正道,“我是說,我為啥不曉得呢?”
“我也是聽人家說的,多參加一些政治活動,懂的事體就多。
”
“以後有啥政治活動,你通知我好了。
”
“今天就是來請你參加團日活動,去聽報告的,去吧。
”張小玲的手輕輕摸一摸巧珠的後腦勺,暗示她媽媽去也可以帶她去。
巧珠會意地低着頭,不言語。
“參加團日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