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松了兒子的手,站起來,摸到一盒洋火,劃根火柴,點燃了蠟燭,走過去,開了門。
蘇沛霖一進門,轉身敏捷地把門關上,抱歉地說:
“叫你們受驚了嗎?”
“沒啥。
”她若無其事地說。
朱筱堂的手上滿是汗。
他把手按在人字呢的夾袍子大襟上,驚悸還沒有完全消逝,認真望了蘇沛霖一眼,說:
“還以為是村幹部哩,原來是你!你為啥不早打聲招呼?
蘇賬房。
”
“大少爺,你不曉得現在村裡人多口雜,行動不方便。
白天又不好來,隻好夜裡來。
剛才看到屋子裡有亮,曉得你們沒睡。
走到門口,忽然亮沒有了,我在門外吓了一跳。
……”
“你怕啥?”朱筱堂現在有點羨慕蘇沛霖,在村裡沒有像地主那樣受人注意,可以到處跑來跑去。
他們母子倆卻受管制了。
“遠遠聽到像是有人哭,到門口又聽不見了。
燈一滅,我以為屋裡出了事。
敲門沒有應,又不好進來;站在門外,又怕給人發覺……”
“沒想到使你受驚了。
”她沒有告訴他剛才屋子裡驚慌的情形,問他,“這兩天村裡怎麼樣?”
“那些窮泥腿子分了田地又分了房子,可高興啦,大家像是發瘋一樣,沒日沒夜的蹲在地裡,像是窮光棍讨了個漂亮的老婆,日日夜夜看不夠,就差把田地摟在懷裡睡覺哪!”
“讓他們高興去,反正好日子過不長。
”她想起朱暮堂生前說的話。
“是呀,我也是這麼想。
”蘇沛霖坐在靈桌旁邊,對着母子倆低聲說,“湯富海在村裡成了大人物啦,整天跟在村幹部屁股後頭轉。
他是農會的積極分子哩!”
“湯富海?”朱筱堂一聽到湯富海三個字心裡就湧起無邊的憤怒,顯出輕蔑的神情說,“他欠我們的一百一十多擔租子,還沒有還清哩。
湯阿英從我們家逃走,到現在還躲在上海。
我爹要不是他在大會上瞎三話四,也不會被害!别看他現在神氣活現,這筆賬,将來總要算的。
”
“那還用說!”因為朱暮堂判了死刑,蘇沛霖在村裡失去了往日的威風。
朱筱堂在村裡變成一堆臭狗屎,誰見了他都離得遠遠的,沒有一個人願意和他搭界,就連小孩子見了,也指着他的脊背骨罵朱半天,叫他聽的心裡像刀剮似的難受。
隻有蘇沛霖還暗地裡和朱家保持往來。
他認為世道還要變,共産黨在無錫呆不長久的。
姑老爺徐義德在上海灘上的勢力很大,即使朱筱堂在鄉下吃不開,一到了上海,将來還是會飛黃騰達的。
他和朱家這條線無論如何不能斷。
患難中見朋友。
在朱筱堂倒黴的辰光,他暗地裡照顧照顧,将來不會把蘇沛霖忘記。
今天夜裡,他特地來看他們母子倆,看看有啥可以效勞的。
他聽了朱筱堂的口氣,知道他要報仇洩恨,便火上加油,迎合地說,“這筆賬非算不可!提到這些事,我就為老爺抱不平。
好心當做驢肝肺,湯富海這老家夥恩将仇報。
不是朱老爺給他田種,他能活到現在?簡直是個忘恩負義的人。
”
“忘恩負義的人沒有好下場。
”她說了這句話,暗中窺視了蘇沛霖一眼。
“太太這話一點也不錯。
”蘇沛霖伸過頭來,緊靠着她說,“這兩天好嗎?有啥吩咐?我給你去辦。
”
她歎息了一聲,興緻闌珊地說:
“這日子談啥好字,能活下來就不錯了。
三餐茶飯送進嘴,躺到床上睡下,就算又糊過一天。
現在啥人也不理睬我們了。
你沒把我們忘記,常來看看我們,我們也算得到一點安慰。
”“我昨天就想來看你們,手裡有點事,走不開。
今天才來。
我沒有一天不想你們的。
”
“我也常常想你。
”朱筱堂說,“蹲在這間破房子裡,可把我悶死哪!”
“你放心,這樣的日子不會長的。
”
他懂得蘇沛霖講話的意思,也暗示地說:
“長是不會長的,可是眼前的日子不好熬啊!”
娘不同意兒子的意見,說:
“古人說的好,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
“這要熬到哪一天啊!”朱筱堂深深歎息了一聲。
蘇沛霖看靈桌前面那一對小白蠟燭快點完了,燭油一滴一滴往下流,芯子給燒得發出吱吱的音響,燭光慢慢暗淡下來。
不知道村裡誰家的雞在喔喔地打鳴了。
他站了起來,說:
“辰光不早,我該走了。
你們先在這裡委屈一下,我想,将來你們一定會搬回去住的。
”
她聽到最後那一句話,臉上頓時開朗,興緻勃勃地說:
“但願有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