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問徐總經理要不要準備宵夜。
徐總經理看看左手的白金的勞萊克斯手表:才九點半,他搖搖頭:
“用不着了。
”他今天心裡很亂,想了想,改變了主意,說,“準備一點也好。
”
“是。
”老王彎腰應了一聲。
“啥辰光要,等我叫你。
沒事,你們都不要上來,在下面等着。
”
“曉得了。
”老王懂得徐總經理把三位太太和少爺都找到三太太的房間裡來,一定有啥重大的機密事體。
他迅速地退了出去,然後輕輕把林宛芝的房門關緊。
今天林宛芝房間的光線顯得比往常暗的多,鵝黃色的絨布窗帷已經放下,好像要把這間房子和整個世界隔絕。
從牆角落那裡的落地反光燈透露出來的燈光很弱,再加上林宛芝坐在梳妝台前面的矮矮的沙發凳子上,遮住了一些光線,徐義德和大太太、朱瑞芳坐在沙發上,連面孔也看不大清楚。
徐守仁坐在床上,對着電燈,唯有他的面孔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見,頭發依然是梳得雪亮,身上披着一件紅綠相間的大方格子的薄絨茄克,胸前打着一條紫紅的領帶,那上面飛舞着一條黃龍。
大家沉默,眼光都對着徐義德。
那天在星二聚餐會,徐義德突然不見,本想給人民政府一個措手不及,沒顧上給大家打個招呼,悄悄離開了。
他打算趕緊回家收拾收拾,幹脆到香港去,一走了之。
回到家裡,他隻和林宛芝商議這件事。
她起先舍不得離開他,後來想和他一道去,再一想又怕引起人家注意,就勉勉強強同意他去了。
她着手幫他收拾行裝,給他準備了一些現款。
他不要,說是到了香港這個鈔票沒有用。
他有美金,再帶點黃金首飾啥的就夠了。
當他收拾好了,準備向大太太和朱瑞芳說一聲就走,忽然想起還沒有辦出境許可證,怎麼到香港去呢?馬上到派出所去申請,那不是叫人民政府知道了嗎?為啥要走呢?不申請,沒法弄到許可證。
沒有許可證,到深圳去闖嗎?闖不過去,叫人發現,反而不好了。
林宛芝再三勸他不要冒這個險,就是要去,等“五反”過去了也不遲,先寫封信給守仁他叔叔,叫義信在那邊先有個安排也好。
徐義德盯視着她,越望越舍不得離開她,隻好歎了一口氣,把身上的美金和首飾掏出來放到櫃子裡去。
從此,他心裡一直郁郁不樂。
陳市長做了“五反”動員報告,他心裡更加沉重,考慮了再三,決定找家裡人來好好商量一下。
徐義德喝了一口茶,掃了大家一眼,然後低聲說,聲調裡充滿了焦慮和失望:
“五反運動真的來哪。
政府先從七十四個典型戶開始,聽同業的說,這次勁頭大得很,哪一次運動也不能和這次比。
上海吸收了各地的經驗,準備得很充分。
陳市長在天蟾舞台的‘五反’報告,每一句話像一把鋒利的刀子,刺痛我的心。
滬江到現在還沒啥動靜,不過遲早要來的。
隻要‘五反’工作隊一來,滬江紗廠就完蛋了,我這個總經理也完蛋了,一切都完蛋了。
”
徐義德說到這裡聲音越來越低。
三位太太不知道今天晚上要做啥,大太太以為是叫她來打麻将,朱瑞芳估計是看外國電影,林宛芝料想是約大家一道到啥地方去白相。
後來老王說老爺請她們到三太太房間裡,那地方不好打牌也不好看電影,但誰也猜不到究竟是啥事體。
等到徐義德一張嘴,各人輕松愉快的情緒頓時消逝得了無蹤迹,心情也慢慢變得有點沉重,逐漸低下了頭。
隻有徐守仁仿佛不懂啥五反運動似的,他望着爸爸,聽他說下去:
“我怕臨時發生事情來不及應付,今天晚上特地和大家商量商量。
‘五反’工作隊一來,滬江紗廠就完蛋,這是肯定的。
”
“為啥?爸爸。
”
“你,”徐義德盯了守仁一眼,仿佛現在才發覺他坐在床上,不滿地說,“你在香港好好的,為啥要回到這個倒黴的上海來?”
徐守仁嘟着嘴,有一肚子委屈似的,說:
“不是你叫我回來的嗎?”
“我叫你回來,你就回來,這麼聽話?我的好孩子!”
徐義德不但後悔徐守仁回來,他還後悔沒有完全把廠遷到香港,更後悔自己留在上海灘上受這份罪。
現在得不到出境許可證,插翅難飛了。
徐守仁知道爸爸不是心思,放低語調,體貼地又問:
“爸爸,為啥‘五反’工作隊一來,我們就完蛋呢?”
“孩子别問這些事,你不懂。
”徐義德心中平靜一些,在盤算自己的違法行為,小的數目根本記不清了,大的主要幾筆就不得了,要是清算出來,别說一個滬江,兩個也不夠賠償啊。
也深深歎了一口氣,等了一會,說,“你們要徐義德呢?
還是要洋房汽車?”
她們三個人都不言語,默默地愣着。
大太太料想朱瑞芳和林宛芝一定是要洋房汽車,她們和徐義德好,還不是為了這些。
她和徐義德是結發夫妻,當年徐義德沒有現在這樣發達,她和他就很好了,即使滬江紗廠有個三長兩短,她也不在乎。
朱瑞芳和林宛芝嫌貧愛富,一定要離開徐義德,她無論如何也不離開。
想想自己快五十了,娘家也沒有人,離開了也沒地方去。
她們兩人要離開,正好,顯得她和徐義德的愛情始終如一的,她要和徐義德共患難、同生死,一方面也好收收徐義德的心。
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