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都來吧,來吧,反正把我這爿廠糟蹋完了就稱心如意了。
你們在廠裡生産的蠻好,要搞啥五反、五毒,五毒?這算啥毒?多少年來,哪一家工廠不是這樣做的?我徐義德還算是好的哩,哼,别的廠,你們去看看,比滬江厲害的多啊!别說中國,外國可更厲害。
美國那些資本家,哪一家廠不是一年賺很多美金,有的賺上十億八億也不稀奇!政府官員都聽資本家的話,這多麼好哩!不像中國,做個資本家一點也不威風,賺了一點錢,政府就眼紅了,要三反五反,一定要反得個淨光才甘心!好吧,愛怎麼反就怎麼反,就是鍋裡這些面,煮幹了拉倒!你們來得很好,都來吧,呸!看你們明天能開工!”
他輕蔑地對窗外看了一眼,然後得意地走回來。
他有意叫梅佐賢不進花衣,像是在廠裡埋了個定時炸彈。
這個炸彈明天就要爆炸。
沒有花衣,所有的車子都得關上。
工人進飯廳沒有飯吃,不怕楊部長有天大的本事,看他怎麼領導“五反”?他仿佛已經看到明天廠裡發生的事,臉上浮着勝利的微笑。
他在室内踱着方步,計算梅佐賢離廠的時間,現在大概已經見到他家裡三位太太,隻要家裡那道防線不被突破,他料到楊部長對自己是沒啥辦法的。
他臉上顯得十分安詳,想起在家裡安排的後事,他的眼光自然而然地向右邊牆上望了一下,但立刻警惕地把眼光收回,怕給啥人發覺似的。
他匆匆走到門口,向門外一看:辦公室裡一個人也沒有,每一張辦公桌都收拾得幹幹淨淨,人們下班回家去了。
電燈的光亮很弱,照得辦公室顯得靜幽幽的。
他縮回頭來,輕輕把門關好。
他的眼光這才毫無顧忌地盯着右邊雪白的牆壁。
他輕手輕腳走過去,站在牆跟前,像是忽然給人發現自己的秘密,慌忙兩手下垂,一言不發,臉孔如同雕塑的石像一樣,毫無表情。
半晌,他的眼光從牆壁移開,向室内掃射了一番:整個辦公室除了他以外,一個人也沒有。
他于是舉起手來,向牆壁輕輕敲了一下,用耳朵貼牆仔細聽聽。
接着在牆的另一個地方又敲了敲,凝神地用耳朵去聽。
這次臉上堆滿了笑容。
他點點頭,倉皇地退了回來,倒走了三兩步,又走到牆跟前,認真地望了又望,不放心地再敲了一下,才滿意地退了回來,坐在長沙發上,眼光卻還斜視着右邊的雪白的牆。
……
湯阿英和郭彩娣到飯廳裡去等徐義德,第一批吃飯的人走了,第二批吃飯的人也吃完陸陸續續走去,可是不見徐義德的影子。
飯廳裡鬧哄哄的人聲逐漸消逝了,現在隻聽見洗碗洗箸子的響聲。
桌子上空蕩蕩的,吃飯的人留下沒有幾個了。
湯阿英心裡想:難道徐義德回家去了嗎?她到飯廳來以前,他還在廠長辦公室呀!難道徐義德不在飯廳裡吃飯了嗎?
中午卻在飯廳裡吃的啊!徐義德又有啥花招嗎?
郭彩娣的眼光在整個飯廳搜索,找不到徐義德,她笃笃地走到飯廳門口,慌慌張張趕回來,對着湯阿英展開兩隻手,神情緊張,小聲焦急地說:
“糟糕,徐義德溜走了!”
“你看見他走的嗎?”湯阿英以為郭彩娣剛才在飯廳大門外邊發現徐義德溜走了。
“我沒看見。
”
“哪能曉得的?”
“飯廳裡沒有,那還不是溜走了!”
“也許他又要了一碗陽春面去吃哩!”湯阿英估計徐義德不會溜走,張小拴領導的糾察組從廠的大門到各個車間都布置了人,徐義德一溜走馬上就會發覺的。
她低聲對郭彩娣說,“他可能還待在廠長辦公室,我們去看看。
”
她們上了樓。
廠長辦公室的門緊緊關着,裡面的電燈卻開着。
湯阿英好奇地輕輕走過去,側着耳朵去聽:沒有人聲,但是一種悠然自得的腳步聲時不時傳出來。
她哈着腰,從鑰匙孔裡向裡面窺視,屏住呼吸,兩隻眼睛炯炯發光,看出了神。
她看見徐義德從右邊牆跟前走過來,舉手輕輕向牆壁敲了一下,用耳朵貼牆仔細聽聽,倉皇地退了回來,倒走了三兩步……湯阿英悄悄地把郭彩娣拉過去,指着鑰匙孔要郭彩娣看。
郭彩娣睜大兩隻眼睛細心地向裡面看,她的脖子紅了,那一股紅潮一直漲到臉上,心也急劇地噗咚噗咚地激烈地跳動,看到剛才湯阿英所看到的一樣的情形,馬上轉過身來,詫異地低聲問湯阿英:
“啥事體呀?”
湯阿英指着她的嘴,搖搖手,她懂得是叫她不要啧聲。
她伸了一下紅膩膩的舌,蹑着腳尖,輕輕走到湯阿英身邊,附着湯阿英的耳朵說:
“徐義德搞的啥鬼把戲?”
“小聲點點!”湯阿英把她拉到靠牆的寫字台那邊,輕輕地說,“牆裡可能有物事……”
“有物事?”郭彩娣兀自吃了一驚,圓睜着兩隻眼睛,焦急地說,“我們沖進去,當面問他!”
“他不會講的。
”
“我們把牆挖開!”郭彩娣拉着湯阿英的手,想朝廠長辦公室的門那邊走去。
“你又性急了,忘記楊部長怎麼對你說的嗎?”
郭彩娣頓時想起臨走時楊部長的吩咐,她稍為冷靜了一些,慢慢說:
“好,我聽你的。
”
“現在别驚動他,”湯阿英沉着地說,“我們馬上回去,向楊部長報告,請楊部長決定,想好了再動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