鬧鐘指着三點。
韓雲程工程師準時走進細少間的車間辦公室。
他在藏青條子呢西裝外邊穿了一件深藍色陰丹士林布的工作服,左邊口袋裡裝着一把皮套計算尺,它的銅頭子顯眼地露在外邊;左邊口袋裡凸凸的,那是一本《棉紡織經營标準》。
他摸不清今天餘靜找他談談有啥事體,心裡有點恐懼。
他猜想可能是關于重點試紡的問題。
重點試紡的成功完全證明過去生活難做的原因是由于配棉問題,這一點,他心中是雪亮的。
當餘靜她們拿着管紗到試驗室來,他感到突然,也估計到這是必然的事。
當時,他沒敢說出真實的原因,怕得罪徐義德。
這消息傳到徐義德的耳朵裡,徐義德又是高興又是擔心,高興的是韓雲程總算夠交情,沒有說出來;擔心的是韓雲程沒有把門關緊,還得研究,研究的結果怎麼樣呢?這就有問題。
可能說出去,當然,也可能不說出去。
徐義德和梅佐賢商量,想辦法叫韓雲程把門關緊。
在徐義德授意之下,第二天清晨梅佐賢親自跑到韓雲程的家裡。
韓雲程剛起來,還沒有穿好衣服,披着一件紫色薄呢的晨衣,聽說梅廠長來看他,暗自吃了一驚:廠裡發生啥重大事體嗎?有啥意外嗎?還是……他急急忙忙穿着晨衣到樓下客堂裡來,梅佐賢一見他,立刻迎上來,滿臉笑容,很客氣地說:
“您早。
”
韓雲程回了一句:“您早。
”
梅佐賢看他穿着晨衣,抱歉地說:
“打攪您睡覺了。
”
韓雲程說:“不,我已經起來了。
”
“您每天都起得很早嗎?”
“我每天都起得很早,這是在大學裡養成的習慣,一早起來,散散步,呼吸呼吸新鮮空氣,運動運動,對身體是有益處的。
”
“這很不錯。
你們學科學的人,比我們工商界确實懂得養生之道。
”
“那也不見得,”韓雲程心中很納悶:梅廠長無事不登三寶殿,他是不随便到比他地位低的朋友家去的,要是去了,一定有目的,何況今天來的這麼早,必然有事,卻見他慢吞吞地随便聊閑天的樣子,又不像是有啥緊急的重要的事體。
這樣亂扯下去,别誤了上班時間。
韓雲程想問他究竟有啥事體,怕顯得唐突,難道說梅廠長不能來坐坐随便談談嗎?韓雲程按下沒問,隻是說:“梅廠長的養生之道也不錯,你身體多健康。
”
“究竟比你差的多了。
我是虛胖,沒有你結實,早上常睡懶覺,新鮮空氣我就呼吸不到。
”
“因為你睡得太遲了。
”
“唔,”梅佐賢說,“你說得對。
不像你睡得早起得早,合乎養生之道。
精神好,辦事精。
”
“你辦事也很精明。
”
“那和你差遠了,”梅佐賢馬上聯系到重點試紡問題上去,說,“比方說,這次我們廠裡重點試紡,工人來問你,你回答得真妙,要研究,不能輕易下結論。
這說法真是又冠冕堂皇,又科學,又公正,再妙也不過了。
”
韓雲程聽出一點梅廠長的苗頭,沒有插上去,讓他說下去:
“将來研究的結果,當然不是原棉問題,不是配棉量的問題。
因為重點試紡,機器檢查的好,工人勞動态度好,清潔衛生工作好,産品質量自然一定好了。
你說,是不是?韓工程師。
”
韓雲程心頭一愣:想不到沒有經過研究試驗,梅廠長就替他把答案做得那麼完整。
這是不符合客觀事實的。
他龉龃地說不出話來。
梅佐賢看見他闆着面孔,眉頭微微有點皺起,知道事情不妙。
梅佐賢不強求韓雲程馬上同意,他急轉話題:
“徐總經理很欣賞你的才能,認為不單是我們滬江紗廠獨一無二的紡織專家,而且是上海有名的紡織專家,當然,也是中國難得的紡織專家。
我們慶幸滬江有了你這樣的人才,我們非常高興。
徐總經理覺得過去有點委屈了你,你隻是在技術上負責,其實應該全面負責,因為你是紡織方面的全才。
”
韓雲程的眉頭開朗,心裡暖洋洋的,眼睛裡閃着知恩的光芒,在關懷梅廠長所謂“應該全面負責”是啥意思。
他理一理晨衣上垂下來的有點亂了的紫色的絲穗子,不好意思地說:
“這太過獎了。
”
從韓雲程的神情上看,梅佐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