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宛芝的左手托着紅潤潤的腮幫子,一對晶瑩的眼睛望着書房牆壁上那幅唐代《绔扇仕女圖》,發癡發呆一般,許久許久不說一句話。
馮永祥坐在她左邊側面,看她細細的眉頭慢慢地皺起,不知道她想啥心思,幾次想和她講話,話到了嘴邊,又吞回去了。
一直這樣相對無言坐下去嗎?他有意咳嗽了一聲。
她卻像沒有聽見似的,仍舊甯靜地坐在那裡。
沙發面前那張矮長方桌上有一個米黃色的電動煙盒子,他向煙盒子上面的揿鈕一按,裡面自動地跳出一支鑲着金頭的三九牌香煙。
他撿起香煙,深深地吸了一口,張開嘴吐出一個圓圓的煙圈,向她面前吹送過去。
圓圓的煙圈越遠越大,快到她面前,慢慢散開,飄浮上去,消逝了。
她還是沒有吭聲。
他終于忍不住,試探地開口了:
“今天為啥不講話呢?”
“不為啥。
”
“生我的氣嗎?”
她沒有答腔。
“我啥地方待你不好,你給我講,我以後改正就是了。
”
她搖搖頭。
他摸不着頭腦。
他盡可能在自己身上來尋找原因,想了半晌,又問:
“是不是因為最近不常來,生我的氣嗎?”
陳市長宣布五反運動正式展開以後,他确确實實比較忙碌,自己的行徑也比較檢點。
他知道什麼事不能碰在風頭上,要識相。
他有幾次想到林宛芝這兒來,跨出了大門,又退回去了。
他常常想念着林宛芝。
他知道“五反”檢查隊進了滬江紗廠,徐義德天天蹲在廠裡,徐公館裡整天看不見他的影子。
這是一個好機會。
他今天下午悄悄地走進徐公館,在徐義德的書房裡碰見了林宛芝,想不到她一直坐在那裡不言語,怎不叫馮永祥納悶?
他瞧她緊緊地閉着嘴,又進一步解釋道:
“我最近不常來,是因為五反運動很緊張。
你别以為我無産無業,我也是工商界的一分子。
在你面前我沒啥了不起,可是在工商界裡,我也算得上是一個小頭頭啊。
我沒有工廠,也沒有商店,‘五反’檢查隊當然不會到我家裡來的。
可是,我也參加了五反運動。
市增産節約委員會把我們工商界上層代表人物三百零三位組織起來,在市裡進行交代……”
說到這裡,他眉飛色舞,洋洋得意,俨然就是上海工商界的領導人物,仿佛在她面前的地位也一步步高了起來。
她經常從他那裡聽到一些在徐公館裡聽不到的新鮮事。
徐義德從來不大給她談外邊的事,即使偶然提到,也是老氣橫秋,簡單幾句,不像馮永祥談的這樣原原本本,更不像馮永祥談的這樣娓娓動聽。
她像是一隻美麗的小鳥,被關在徐公館這個鳥籠子裡。
徐義德不大讓她出去,連外邊的新鮮空氣她也呼吸不到。
她悶的辰光,就想有個馮永祥這樣的人坐在旁邊談談。
她一叫,或者正在想他,馮永祥就來了。
馮永祥又善于觀察神色,盡挑她高興的講。
她聽他講到三○三的五反運動,真的感到興趣。
她的眼光逐漸從《绔扇仕女圖》那幅唐代的畫面上移轉過來,斜望了馮永祥一眼。
他見她移動身子,像是得到鼓舞,講話的勁頭高了,聲音也大了:
“在市裡交代的人,區裡管不着,廠店裡的職工當然更管不着。
我們工商界三○三代表人物是由陳市長親自領導的,第一天他還給我們做了動員報告。
工商界上層代表人物的五反運動是:工人和資本家背靠背。
懂啵?”
她詢問的眼光正對着他。
他說:
“我曉得你不懂。
這是新名詞。
五反運動本來都是在廠店裡展開,工人和資本家面對面鬥争。
上海發明了新辦法,兩邊不照面,脊背靠脊背,職工在自己廠店裡檢舉,資本家在市裡交代不法行為,簡單地說,就叫背靠背。
你說,妙不妙?”
她開口了:
“當資本家也要是代表人物才好,你們讨了便宜。
”她想:
假如徐義德也在三○三裡面該多好呀!
“我們也并不便宜啊。
這個背靠背的關也不好過。
誰曉得廠店裡的職工哪能檢舉的,心中沒有一個底,怎麼交代法?江山好改,本性難移。
資産階級哪會痛痛快快地全交代?能夠留一手,總希望留一手。
共産黨門檻精,他們把同行同業的編在一組,比方說馬慕韓、潘宏福他們吧,就在棉紡小組上交代。
小組組員都是棉紡界的資本家,棉紡界的五毒行為,每個資本家都是過來人,誰心裡頭不是雪亮的?鬥起來比任何人都兇。
大家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