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清早又走了。
這更增加她的憂慮。
她整天無事蹲在家裡,大太太不想打麻将,朱瑞芳也不鬧着出去看戲看電影。
大家無聲無息地蹲在家裡,徐公館變成一座古廟。
這座古廟連暮鼓晨鐘也聽不見,死氣沉沉的。
林宛芝望見那幅唐代《绔扇仕女圖》,想起自己最近的生活,和畫裡的宮女差不多,被幽閉在宮闱裡,戴了花冠,穿着美麗的服裝,可是陪伴着她的隻是七弦琴和寂寞的梧桐樹。
不過她比宮女還多一樣東西,就是挂在書房裡的鹦鹉。
林宛芝過三十大慶第二天,鹦鹉就從客廳外邊搬回書房來。
站在黃銅架子上的鹦鹉給一根黃銅鍊子拴着,全身是雪白的羽毛,頭上的羽毛白裡透紅,一張黑嘴可以講幾十句話。
這是徐義德花了三兩金子,從五馬路中國鳥行買來送給林宛芝的。
每天林宛芝親自喂它,教它學幾句話,散散悶。
這兩天林宛芝不大理它。
馮永祥沒有到來以前,它逗她,清脆地叫道:
“林宛芝,林宛芝。
”
林宛芝瞪了它一眼:
“叫啥?那麼高興!”
它學林宛芝的口氣:
“叫啥?那麼高興!”
林宛芝指着它:
“不要叫,不要叫。
”
它照樣說:
“不要叫,不要叫。
”
林宛芝噗哧一聲笑了,不再理它。
她一肚子心思鹦鹉當然不知道。
她對着《绔扇仕女圖》,多麼希望有一個人來談談啊,焦急地想聽聽外邊的聲音。
可是沒有人來。
往日到徐家來的像流水一樣的客人,都忽然不知道到啥地方去了,好像徐家充滿了污穢和危險,誰來了都要沾染上似的,連馮永祥的笑聲和影子也不見了。
今天下午,馮永祥終于來了。
但是她還沒有從《绔扇仕女圖》的境界裡跳了出來。
她并不是對他冷淡。
馮永祥談了這些聞所未聞的三○三的情況,固然引起了她的一些興趣,可是一想起徐義德在滬江紗廠裡的情形不知道怎麼樣,又叫她眉頭間舒展不開,笑容慢慢從她紅潤潤的臉龐上消逝。
她輕輕歎息了一聲:
“唉……”
他注視着她,有點莫名其妙,詫異地問:
“為啥歎氣呢?”
“不知道義德在廠裡的情形怎麼樣。
”
“他嗎,我想,也沒啥。
”他安慰她說,“當然,在廠裡面對面鬥争是比較厲害的,不像我們在市裡武戲文唱。
那是武戲武唱,真刀真槍,全武行,一點不含糊。
”
他見她眉頭緊緊皺起,知道她為這事擔憂,不好再把廠裡“五反”的情況描繪給她聽,改口說道:
“德公老練通達,深謀遠慮,啥事體都有自己的一套辦法。
工商界沒有一個人是他的對手。
我看,區裡那些小幹部一定也鬥他不過,你放心好了。
”
“不。
這一次和過去不同。
我看,來勢很兇。
義德不一定有辦法,可能會出事。
他自己早預備好襯衫牙刷牙膏,準備進提籃橋哩。
”
“他不了解五反運動的政策: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隻清除資産階級的五毒不法行為,并不消滅民族資産階級。
為啥要把德公送進提籃橋呢?你别冤枉操那份心。
”
“萬一出事呢?”
他很有把握地拍着自己的胸脯,說:
“别的事我沒有能力,這點小事,還有點辦法。
你找我好了。
”
“找你行嗎?”
“當然行。
”
她還有點不相信,問:
“說人情有用嗎?”
“人民政府說人情自然沒用,不過我嗎,和首長比較熟悉,工商界的行情比較了解。
德公也不是外人,根據‘五反’政策,各方面奔走奔走,疏通疏通,可以有點幫助。
”
“義德出了事,我真不曉得哪能辦法。
”
“你别怕,有我。
”
她凝神地望着他:
“那辰光,你還會想到我嗎?”
他認真地說:
“當然想到你,我永遠想到你。
德公有啥意外,你跟我一道好了……”
他的話還沒有講完,書房外邊忽然“砰”的一聲,把他的話打斷了。
他驚詫地問:
“啥?”
“小霸王回來了。
”
“啥人?”
“朱瑞芳的好兒子,徐守仁。
”
“哦。
”他一愣,說不下去了。
她從徐守仁“砰”的一聲中想到徐義德在滬江紗廠裡“五反”,自己和他在書房裡叫徐守仁撞見不好。
她内疚地匆匆對他說:
“你走吧。
”可是她心裡又不希望他離去。
他會意地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