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阿毛從榮康酒家走出來,還不到八點。
他站在一路電車的站頭上等車,想找個地方去白相,看到斜對面“百樂門”舞廳霓虹燈的光芒,想去跳舞,回去換衣服太晚了,不換吧,那身藍布人民裝又不像樣子。
看電影吧,一個人又太單調。
正在猶猶豫豫,從愚園路那邊又開來一輛二十路無軌電車,乘客下來,紛紛走了,隻有一個年青的少女慢慢走到一路電車的站上。
他笑盈盈地向她點了點頭,問她:
“到啥地方去?”
“看電影去。
”她暗暗注視了他一下,說。
“哪家?”
“美琪。
”
“一個人嗎?”
“當然一個人,還有啥人?”
“肯請我看電影嗎?”
這一句話問得對方很為難,使她不好拒絕,隻好說:
“要看,我請你。
”
一路電車從常德路那邊轟轟地開過來,天空電車線上時不時爆發出綠色的火花,站在車頭上的司車拼命踩着鈴,發出清脆的叮叮當當的響聲,叫行人讓開。
車子到了站頭上,乘客下來以後,陶阿毛讓她先上車,他接着上去買了票。
到了江甯路口,陶阿毛先跳下車,轉過身子,很體貼地扶着她下來。
等電車開過,他望了望馬路兩邊的車輛,很小心地攙着她的手,像個保镖似的,保護她穿過馬路。
一到江甯路上,她撒開手,加緊步子,一邊打開手裡的小紅皮夾子拿鈔票,趕着去買票。
他走的步子比她更快。
她走得有些氣喘了,還是跟不上,等她趕到美琪電影院門門,他已經買好了兩張票。
她心頭一愣,問他:
“我請客,哪能你買票?”
“不是一樣的嗎?怕你來遲了買不到。
”
她把手裡的人民币送到他面前,說:“代我買,謝謝你。
給你錢!”
他指着右邊的樓梯,說:
“快開映了,進去吧。
錢你留着,下次請好了。
”
她隻好跟他走去,坐到樓上最後一排的右邊。
她不明白陶阿毛是怎麼一回事,要她請客,他自己卻買了票。
主人成了客人,客人倒變成了主人。
她望着手裡的那張鈔票,迷惑不解了。
他若無其事地坐在她左邊,望着舞台上的紫色絲絨幕,同時,眼光暗暗向她右邊斜視。
她又把鈔票送過來,他搖搖手,很生氣地說:
“你這樣看不起我嗎?”
“哪能看不起你?”
“難道我萬把塊錢也出不起嗎?”
“不是這個意思,是我請客麼。
”
“你下次請好了。
”
她一時答不上話來。
這次請他是碰巧遇上的,而且又是他“将軍”“将”出來的。
下次請,她不願意,嘴上卻又不好說出口。
他代她說了:
“我曉得你請客是勉強的。
下次不願意請,也沒關系,你這種人,啥人也不願意和你往來。
”
“這是啥閑話?”
“你太厲害了!”
“啥人講的?”
“背後哪個不講你?事事斤斤計較,從來不肯讓人,連講話也不饒人一句。
啥人也不願意和你往來。
”
她從耳根子紅起,一直紅到臉上。
當面這樣毫不客氣地嚴厲地說她,她還是第一次遇到。
過去,她聽到的盡是些恭維話,誰也不敢碰她一下。
她感到自己的尊嚴受到損害,在電影院一千多個觀衆裡面覺得自己很孤立。
她努力保持着鎮靜,不表露出來。
她想知道别人對她的意見:
“還有啥?”
“多着哩。
”他說了這句話,不再往下說。
“你講講看。
”
她望了他一眼。
陶阿毛在她的眼中忽然變得親近起來。
她沒想到他這樣關心自己,别人對她的意見他都記在心裡,并且告訴了她。
他年青,有技術,人緣好,可是對她的态度卻有些兒冷淡。
她等了一會,見他沒有說,便要求道:
“講啊。
”
“怕你吃不消。
”
“不要緊。
”
舞台上的紫色絲絨的幕慢慢拉開,露出雪白的銀幕。
從乳白色屋頂和牆壁當中放射出來的電燈的光芒慢慢暗弱下去,直到燈光完全消逝,銀幕上随着立即出現了七個觸目的大字:《内蒙人民的勝利》。
他低低地說:
“開映了,以後再談吧。
”
她不好再要求,也沒法把鈔票給他,隻好放到小小的紅皮夾子裡去。
她打開黃銅的拉鍊,裡面有一封信突然出現在她的眼簾。
她連忙把鈔票放進去,把拉鍊拉起。
她窺視一下他注意這個沒有。
他的眼光正對着銀幕上的茫茫的大草原,幸好沒有看到皮夾了裡的信件。
這信是鐘珮文寫來的。
雖然鐘珮文幾次對她的表示都碰了釘子,但是他并不失望,今天又寫了一封信給她。
她越是不答複,他越想得到她的答複,哪怕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