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話也好,甚至寫一個空白信封也可以,隻要上面有她的筆迹便可以得到無上的安慰。
他在廠裡總設法尋找她,跟随着她,隻要有她在場,不管啥場合,也不論是談論啥,他都感到十分有趣。
管秀芬呢,卻完全相反。
每收到他一封信,她老是匆匆看過,馬上撕碎。
特别是開頭的親密的稱呼和末尾的署名,要撕得粉碎,使人辨認不出來是誰的信件。
她一見了他,就設法避開,如果是沒法避開的場合,就離得他遠遠的,用脊背朝着他。
能夠看到她的背影,他也感到喜悅。
第二天,會又給她寫信,并且詳詳細細地描述當時對她愛慕的深情。
今天出廠,她收到這封信,意外地看了一遍又看一遍,看了三遍,不但沒有撕碎,而且折疊得好好的,放在紅皮夾裡。
她從信上的字裡行間看到他真摯感情的流露,使她心上感到一種溫暖。
她搭上從中山公園門口開出的二十路無軌電車,一個人坐在角落裡,鐘珮文的親切的熱情的面影時不時在她面前出現。
她第一次感到老是這樣不理睬他也不太對,本來大家在一道工作、開會,很熟悉的,現在見了面為啥反而陌生了?雙方都很尴尬。
鐘珮文不懈地對她追求,固然增加她的高傲,可是給他也太難堪,何況他人也長的不錯,既聰明,又有學問哩!她的少女的心給鐘珮文的衷心的熱愛打動了。
她準備回家給他一封複信。
因為時間還早,好久沒有看電影了,決定一個人去美琪看《内蒙人民的勝利》。
她沒料到下車遇到了陶阿毛,更沒料到給陶阿毛三說兩說竟一同走進了“美琪”,并且鐘珮文的信險些叫他看見。
現在出現在她眼前的是兩個親切的面影:鐘珮文和陶阿毛。
她過去總以為陶阿毛看她不起,她也就把對他的好感暗暗埋藏在心裡。
從今天看來,說明她的判斷不一定正确。
藏在心裡的微妙的感情蘇醒過來,她坐在他右邊有了另外一種感受。
一個秘密的希望在她的心裡擡起了頭。
鐘珮文的面影在她面前逐漸縮小,留在她眼前的是陶阿毛的英俊的儀表。
她臉上熱辣辣的,不敢朝陶阿毛那個方向望一眼。
她低下了頭,覺得給人看到不好,又擡起了頭,勉強注視着銀幕。
銀幕上是一片遼闊的草原,在藍色的天空下,有一座美麗的帳篷,穿着内蒙民族彩色服裝的人們在裡面一邊飲酒、一邊在談論。
帳篷外邊拴着幾匹駿馬,好像經過長途的奔馳,現在休息了,用前蹄踢着草地玩耍。
帳篷後邊的遠方,是一座藍藍的高山,幾乎和天空的顔色分辨不出來,因為天空有一朵朵白雲在遲緩地飄浮,才顯出尖尖的山峰。
她開頭沒注意看,現在從中間看去,有點摸不着頭腦。
她想問問陶阿毛,又不好意思開口,不然,他問起剛才為啥沒看,怎麼回答呢?她沒言聲,細心地注意看下去。
陶阿毛早看出她神色有些慌張,特别是紅皮夾子裡的信封引起他的注意。
她窺視他的辰光,他有意把眼光聚精會神地盯着銀幕。
等她低下頭去,他又斜視着她垂在肩膀上的黑烏烏的辮子。
她擡起頭來,他的眼光又完全在注視銀幕了。
他也看得不連氣,看一會,又不看,簡直摸不清故事的發展,隻看到片斷的美麗動人的畫面。
電影完了,兩個人都沒有看完,甚至可以說等于沒看。
但是兩個人都好像真的看完了。
陶阿毛說:
“這片子很好。
”
“動人極哪。
”管秀芬說完了,露出贊美的眼光。
“内蒙這地方真美麗!”
“是呀!”她點點頭,說,“我還想看一遍。
”
“唔,我也想看第二遍。
”
她随便說了一句,馬上就給他抓住了。
她不知道怎麼說是好,随着人群慢慢下了樓梯。
他見她不說話,有意放慢了腳步,讓身後的人群過去,使他們兩人留在後面。
走到門口的時候,觀衆全走完了。
他對她說:
“下次讓你請客,好啵?”
“你說啥辰光吧。
”
“明天我沒空,”他想了想,說,“後天吧,下工以後,看第三場,好不好?”
“好的。
”
“這次你可要先來買好票等我……”
“架子倒不小!”
“啥人的架子也比不上你。
”他笑了一聲,說,“那麼,再會吧!”
“再會,”她感到他說得很突然,來不及再和他說啥,他就招招手向南京西路的方向走去,她注視着他高大魁梧的帶有點驕傲的背影,站在美琪門口,竟忘記回去了。
幸虧路過美琪電影院門口的無軌電車的清脆的叮叮當當的鈴聲,把她從夢一般的境地裡喚醒。
她拔起腿來,向回家的路上走去,一跨進家裡的門,便從紅皮夾子裡抽出鐘珮文給她的信,扯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