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給譚招弟斟了一杯酒,說:
“酒都涼了,快喝。
”
譚招弟端起酒杯,想起楊部長的講話,又放下杯子,說:
“我一定要找餘靜同志問問清爽。
”
“找楊部長也可以,”學海舉起杯子,說,“先喝了這杯……”
譚招弟又端起杯子,送到嘴裡,一口把滿滿一杯酒喝得幹幹淨淨。
她放下酒杯,剛要坐下去,發現草棚棚外邊有一個五十上下的人,左手裡提着兩個四四方方的紙盒和兩筐子的面筋,背有點兒駝,觑着眼睛,東張張,西望望,像是在找人。
她不禁脫口大叫了一聲:
“有人……”
大家的眼光都随着譚招弟的驚詫的聲音向門口望去。
阿英一見那人立刻放下手裡的箸子,奔了出去,緊緊抓住那人的手,注視那人的臉,她的眼眶裡有點兒潤濕,半晌,才激動地叫道:
“爹,你哪能來的?”
學海看見阿英跑出去和那個人這樣親熱,他有點莫名其妙,聽到阿英叫喚的聲音,才知道是自己從來沒有見過面的丈人來了。
他走了出去,親熱地叫了聲:
“伯伯,裡面坐……”
湯富海給他們夫妻兩口擁着走進了草棚棚,阿英給爹介紹了草棚棚裡的人以後,歡喜地問:
“你事先為啥不寫封信來……”
一提起信,湯富海心裡就不高興,他沉下臉來,瞪了阿英一眼:
“寫信有啥用?人家不肯來,隻好我自己來了。
”他看了看草棚棚的陳設,氣呼呼地說,“在上海過舒服日子啦,把鄉下老頭子忘哪。
要是寫信告訴你,怕不歡迎老頭子來哩!”
從爹的口音裡,猜想出來一定是因為沒有回鄉下去,引起爹的不滿,怪不得複了他的信過後,一直沒有信來哩。
她急得臉漲的绯紅,慌忙解釋爹的誤會,說:
“因為‘五反’,廠裡忙的不行,實在走不開,哪能會把你忘記哪。
早兩天,還同學海談起你們哩,見沒有信來,正想寫封信問候你,——你為我們兒女吃辛受苦,我們沒有一天不想你的!你先來封信說啥辰光到,我和學海好去接你……”
阿英說到後來,聲音低沉,語調裡含着受了冤枉似的。
她的眼角上滾下一粒粒的透明的淚珠,嗚咽地再也說不下去了。
學海接上去說:
“伯伯,阿英可想你們哩。
早兩天還給我商量,想等‘五反’結束,就到無錫去看你們,沒想到你自己來了。
說實話,我也想去看看你和阿貴弟弟哩!”
“哦!”湯富海覺察到有些錯怪了好人,原來他們都想着他哩。
但是上次寫信要他們回家,他們推說“五反”忙,走不開。
他認為不對。
今年是個歡喜年啊!他還想講阿英幾句,出出積壓在心裡的悶氣,見阿英低着頭流眼淚,話到嘴邊又不忍再說了。
秦媽媽看他們三個人僵在那兒,起初摸不着頭腦,後來知道了是這麼回事,便從旁解說:
“為了‘五反’,很多人都沒回家,不是阿英一個人,富海,阿英是個好姑娘,常常想起你們。
解放前不能回去,蹲在我屋裡把眼淚都哭幹了。
”
剛才富海氣沖沖走進來,一個勁盯着阿英,有時也暗中望學海一眼,心中懷疑别是他拖着阿英的後腿不讓她回家去,忘記感謝秦媽媽這些年來對阿英的照顧,給秦媽媽一提,他才想了起來,拱拱手,笑着說:
“她們母女倆到上海來,承你關照,又給阿英介紹進廠,結了婚,不曉得應該哪能謝謝你才好。
”他把左手裡的禮物分成兩份,一份送到秦媽媽手裡,衷心感激地說,“一點肉骨頭和面筋,算不得啥禮物,表示我的一點心意。
”
“謝謝你。
我好幾年沒有吃家鄉這個東西了。
”秦媽媽接過去,想起當年阿英母女到上海的狼狽樣子,對朱暮堂的仇恨還沒消,她問,“聽說朱暮堂槍斃了,是吧?”
湯富海揚起眉毛,說:
“一點也不錯。
”
“他老婆兒子呢?”
“在管制勞動。
”
“那太便宜他們了,”阿英回憶從前受他老婆的虐待,說,“也該槍斃!”
“是呀,應該槍斃。
”秦媽媽想起朱半天一家那些血債,同意湯阿英的意見。
張學海插上來說:
“政府辦事不會錯,該槍斃的活不了,不該槍斃的死不了,這裡有政策。
”
“把他一家槍斃了才出了我心頭這口氣。
”湯阿英說。
“那可不是麼。
”湯富海贊成女兒的意見,說,“唉……”
譚招弟見他們談開了,就打斷他們,說:
“這些事慢慢談吧,先吃飯吧。
秦媽媽,肉骨頭現在就打開來,大家吃吃,好不好?”
“好的,好的。
”秦媽媽一邊說一邊真的打開了。
學海見譚招弟把話題岔開,草棚棚裡早一會的緊張空氣緩和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