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從書房裡捧了一個盆景走到東客廳外邊的陽台上,謹慎地站在徐義德左側面,彎着腰,小聲地問:
“老爺,放在啥地方?”
徐義德坐在紅漆皮靠背椅上,正望着綠茵茵的草地出神,漫不經心地吩咐道:
“就放在桌上吧,讓它曬曬太陽。
”
老王輕輕把盆景放在徐義修身旁那張紅色的小方桌上。
他侍候盆景像侍候老爺一樣的小心,生怕有啥差錯。
等老王走了,徐義德回過頭去,向着坐在他斜對面的林宛芝說:
“你看,這盆景真不錯,簡直是一幅畫。
”
林宛芝仔細欣賞徐義德從淮海中路争豔花店買來的心愛的盆景:在一棵小小的碧綠的松樹下,是一座小山,山麓有一座古老的暗紅色的四角亭,一個白發老人佝偻着背,手裡拿着一個釣竿,坐在江邊靜靜地垂釣。
老人右邊不遠的地方,有兩隻白鶴,悄悄地站着,仿佛在陪伴老人釣魚。
她點點頭,說:
“這玩意倒不錯。
”
“是呀,盆景這玩意曆史很久了,據說宋朝皇帝就喜歡盆栽,清朝康熙皇帝也很喜歡盆景,他還作了詠禦制盆景榴花的詩哩。
”說到這裡,他出神地歪着頭想了想。
他最近在家裡閑着沒事,研究盆景消磨時光,自己也想創作一點,賣弄風雅,出點風頭,苦于肚裡沒有一點詩情畫意,雖然想了構圖,隻是拼拼湊湊,徒有亭台山水,不成個格局,庸俗得驚人,一直拿不出來。
他對平聲仄聲分别不清楚,也不懂詩,有關盆景的詩歌和制作方法卻死記了一些,作為談話辰光夢璜門面。
他說,“我念給你聽:小樹枝頭一點紅,嫣然六月雜荷風;攢青葉裡珊瑚朵,疑是移銀金碧叢。
從康熙皇帝這四句詩裡就可以了解盆景妙處無窮。
别看不起小小盆景,雖然是用各種樹木和竹子等等作為主體,配上廣東石灣的陶質人物,舟船,橋梁,茅屋和亭、台、樓、閣,不但大小比例必須正确,而且要有詩情畫意,才能算是盆景中的上品。
”
“盆景這一門,還有這許多的講究?”
“這一門的學問可多哩。
要想做好盆景,一定要有文學藝術修養,懂得繪畫,也要知道一些詩詞歌賦,不然做出來的盆景便庸俗不堪。
我也準備制作點盆景,還沒有想好。
早兩天我看到一個水石盆景:長江萬裡圖,就是模仿……”說到這裡,他忘記了這是模仿宋代大畫家範寬的“長江萬裡圖”制作出來的,想了半晌,仍然沒有想出是誰來,便含含糊糊地說,“模仿一個大畫家的長江萬裡圖制作的,氣勢磅礴,風景壯麗,是水石盆景中的精品。
”
幸好林宛芝是外行,沒有深究,免得他出醜。
她指桌上的盆景問:
“這個呢?”
“這叫做嚴子陵釣台。
”
“就是富春江邊的那個嚴子陵釣台嗎?”
“對啦,你喜歡這個地方嗎?”
“去白相白相,倒蠻新鮮。
”她羨慕地說。
“在這樣地方住下去好啵?”
“住一輩子?”
徐義德點點頭。
她說:
“那太寂寞了。
”
徐義德長長歎息一聲。
林宛芝莫名其妙,指着松樹下的小亭子,笑着問他:
“你真的想在這裡住一輩子嗎?”
“誰跟你說假話!過去我到公司裡,到廠裡,有一種溫暖的感覺,仿佛是回到自己的家裡一樣;現在變了,我去了,冷冷清清的,心裡很難受,想起辦廠辰光那種興旺氣象,更叫我受不了。
我是無廠一身輕,從此不操心。
”
“廠不是你的嗎?”
“我的?”他望着她身上那件鵝黃色的軋哔丁旗袍,想起她了解外邊的事太少了,應該叫她曉得一些事體,将來好準備。
他說,“你曉得‘五反’反出我四十二億多,政府和工會等我的退補計劃。
我來個緩兵之計,到現在還沒有着手訂,但終久要訂的。
退補四十二億多,滬江這爿廠還有嗎?到了廠裡,很多事體我也管不了哪,都要靠工會,我落得清閑清閑。
我們兩個人,找個山明水秀的地方住住,享享晚年的清福,不好嗎?”
“那當然好,”她心裡卻說:他會離開上海嗎?他會離開大的和二的嗎?大的不說,朱瑞芳會肯嗎?她順着他說,“你去,我一定陪你去。
”
“不嫌寂寞嗎?”
“有你,我就不寂寞。
”
“一言為定,要講信用。
”
他抓住她的手,站了起來,好像馬上就要去似的。
一陣電話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