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巧珠說,“那是惠山,上次外公給你的那個泥娃娃,就是在惠山下面買的。
”
“媽媽也給我買一個。
”
“聽話,媽媽就給你買。
”
公共汽車從梅園過去不久,到了站頭,湯阿英她們下了車,向梅村鎮走去。
村子裡成年的人都下地去了,隻有一些小孩子在村子裡玩耍,不大能勞動的老人蹲在屋子裡看家。
孩子們不認識湯阿英她們,好奇地盯着她們望。
湯阿英在右首一座灰磚高牆的大門面前站了下來,擡頭仔細望了一下,對張學海說:
“到了。
”
大門開着,湯阿英朝裡面一望:不見一個人影,也沒有人聲。
她走上白玉石的台階,擡頭看見客廳上端紅底金字大橫匾上面“禮規義矩”四個字,仍然和過去一樣,隻是它兩旁的水紅色的泥金對子顔色暗淡了,上聯“螽羽歌風鳳毛濟美”中的“濟美”兩字不見了,大概給風撕破了,下聯有幾個字分了家,用紙糊着。
一堂紅木家具不見了,隻剩了一張大八仙桌子還放在當中。
五開間的大廳給隔開了,一明四暗,當中算是客堂,四家共用。
這些物事她很熟悉。
她站在台階上,想起第一天跨進朱家的情景,不禁打了一個寒噤。
她爹就在這個天井裡,給朱老虎抛了笆鬥,弄得死去活來,差一點送了老命。
回到家裡,爹整整在床上躺了半個月,動彈不得,隻靠阿貴一個人遞茶送水。
傷還沒養好,朱老虎又在病人頭上動腦筋,讓湯富海租種下甸鄉四畝六分山坡地,要照五畝算,一年忙下來,疼得個兩手空空。
爹累得背也有些駝了,到現在身上還有條條傷痕哩。
她回過頭去,又看了天井一眼,仿佛看到爹裝在笆鬥裡,給奚福何貴抛來抛去……。
張學海看她站在台階上發呆,等了一會,還在東張西望,奇怪地問道:
“你找啥?”
“不找啥。
”
“為啥不走啊?”
她信口“哦”了一聲,走上台階,跨過門檻,進了客堂,沒有看到一個人。
她向四面望望,沒有人影,就向屋裡高聲叫了一聲“爹”!
右邊房子裡蓦地跳出一個青年,上身穿着一件白布褂子,當中一排布扣子松開,下邊穿着一件粗藍布褲子,褲腳反卷到膝蓋上頭,粗壯的小腿和結實的胸膛都露在外邊,像是鐵打的一般。
他剪的是平頂頭,頭發烏而發亮,額門開闊,兩眼奕奕有神。
他定睛一看,馬上歡天喜地大聲喝道:
“姐姐,你們啥辰光來的?”
湯阿貴一把抓住姐姐的手,高興得一個勁直抖。
“剛剛到。
”湯阿英朝他渾身上下端詳,見他長得那麼結實,心裡驚喜交集,竟然說不出話來了,隻是一個勁地看他,仿佛不認識他似的。
她心裡好生奇怪,爹不是說阿貴生病了嗎?為啥一點也看不出生病的樣子呢?
阿貴見姐姐望着他不說話,兀自一驚,是不是他身上有什麼不合适的地方?他也向自己身上看了一眼,沒有發現什麼不妥當的地方,便笑着說:
“我是阿貴,你不認識嗎?姐姐。
”
“你長的這麼高了,要在馬路上碰到,真的會不認識的。
”湯阿英關懷地說出心裡的疑問:“你不是生病了嗎?看樣子,身體蠻好啊!”
“我……”湯阿貴想起爹寫信給姐姐說他有病的事,連忙點頭,說:“是呀,我生病了!”
“怎麼忽然得病了?”
張學海不等湯阿貴回答,緊接着問:
“你生了啥病?”
“唉,我這個病啊,可不輕哩,”湯阿貴一邊想一邊說,“傷風感冒,發高燒,頭上滾燙,渾身發熱,……”
“是受涼了吧?”湯阿英走上去,撫摩弟弟的胳臂,是不是還發燒,憑她手的感覺,體溫是正常的。
“大概是吧。
”
“現在完全好了嗎?”張學海問。
“好了。
”
“完全好了嗎?”湯阿英不放心地問。
“完全……好了……”湯阿貴怕姐姐一直問下去,使他答不上話來,有意把話岔開,“姐夫,你頭一回來,為啥不捎個信來,我也好到車站上接你們。
”
“走的倉促,沒來得及。
”
“你不是病了嗎?怎麼能到車站上接我們?”
“我,我是病了,”湯阿貴慌忙對姐姐解釋,“可是,我,我現在好了呀!”
“我們離開上海的辰光,不知道你好了啊,哪能好寫信要你來接?”
“我不能接,爹可以接你們啊。
你們到裡面去坐吧。
”湯阿貴過去挽着巧珠往屋裡走,對湯阿英說,“巧珠長的真漂亮啊!”
“這丫頭長的倒不錯。
”湯阿英說。
“小海呢?”阿貴想起姐姐早些時生的男孩。
“留在上海,給他奶奶做伴了。
”湯阿英對巧珠說:“給你講的話忘記了嗎?”
“舅舅。
”巧珠馬上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