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阿貴猛的把她抱起,親熱地吻了吻她的細嫩紅潤的小腮巴子。
她緊緊摟住舅舅寬厚的肩膀。
“爹呢?”湯阿英進了屋仍然沒有看到爹,急着問。
“他現在是互助組的組長,可忙哩。
早一會還念叨你們哩。
”阿貴放下巧珠,說,“你們歇一會,我叫他去。
”
不等她們回話,他身子一閃,飛一般的走了。
張學海望着玻璃外邊廣闊的天井和大廳高大的屋頂,憤憤不平地說:
“農民整天在田裡幹活,風裡來雨裡去,住破房子。
地主啥活也不幹,蹲在家裡,住這麼好的房子,真會享福。
”
“後面還有花園哩!”
“哦!還有花園,倒要見識見識,看他怎麼浪費的。
”
湯阿英一走進這座房子,她就想到一個地方去看看,一時抽不開身,見他要去看花園,便用手向大廳後面一指,說:
“朝後面一直走,天井左邊有個園門,進去就是花園,你帶巧珠去白相。
”
巧珠一聽說到花園去,媽媽也不要了,抓住爸爸的手,一蹦一跳地向後面走去。
湯阿英仔細向大廳四面看看:就是在那張八仙紅木桌子旁邊,她挨了朱老虎他老婆不知多少次的雞毛撣帚,那噼噼啪啪響聲好像還萦繞在她的耳邊。
他老婆一過打人一過吼叫的聲音也好像清晰地聽得見。
有時朱老虎還從旁幫助,雞毛撣帚和棍子雨點子似的朝她身上落下,打得她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
她一見那張大八仙紅木桌子,好像身後又有人打來,渾身痛楚。
她的腳步慢慢向大廳後邊移去。
大廳後面又是一個廣闊的天井,右邊有一道小門,正對左邊通向花園的園門。
小門外邊,是一條陰森森的火巷,兩邊是又厚又高的青灰牆,顯得天空比别的地方高。
火巷的牆腳長滿了碧瑩瑩的苔藓。
她一走進來,涼風飕飕,寒氣浸浸,一股腐爛的潮濕的氣味迎面撲來。
這條火巷很久沒有人走動了,過去,在太陽還沒有升起,或者鎮上的燈火完全熄滅的辰光,她都要走過這條陰森森的火巷,開始一天的勞動,要不,拖着疲乏的身子回到牛房旁邊的小屋子去睡覺。
火巷的盡頭轉出去,就是牛房。
牛房旁邊有三間磚瓦平房,一明兩暗。
原先一明一暗堆着喂牲口的草料,另外一間小屋子就是湯阿英的卧房。
這間小屋子還和當年一樣,不過牆有些傾斜,兩扇木門半掩着。
牆腳和道上都長着綠茸茸的什草。
時間雖還早,天空也很晴朗,可是這裡照不到陽光,在高大火巷旁邊,顯得陰暗蒼涼。
湯阿英一見到這間小屋,便愣住了。
她多麼希望看到這間小屋,一見到這間小屋,她就低下了頭,生怕有人看見似的。
她回過頭去,四處張望,沒有一個人影,牛房裡空蕩蕩的,火巷裡也沒有腳步聲。
她稍微放心一點了。
她推開門,跨進去,裡面更加陰暗,一股黴濕的氣味向鼻子撲來。
她直奔旁邊那間卧房,熟悉地打開窗戶。
她清清楚楚看到靠牆那裡一副木闆床,上面牆角那裡結了一個很大的蜘蛛網。
蜘蛛在網上肆無忌憚地走來走去。
她注視着那副木闆床,慢慢陷入慘痛的往事裡:一天夜裡,滿天烏雲,伸手不見五指,嘩嘩地下着傾盆大雨。
她累了一天,疲勞極了,兩條腿好像不是自己的,好容易走過火巷,一步步捱到牛房,走進那間小屋,點燃了煤油燈,孤孤單單蹲在屋裡,四面牆壁陰森森的,有點怕人。
她熄了燈,倒在床上。
一個可怕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你生是朱家的人,死是朱家的鬼。
我要你生,你就生;我要你死,你就不敢活……她不敢再往下想,可是那些事仿佛就在眼前,好像是剛剛發生,又不容她不想。
她渾身汗毛凜凜,忽然感到頭昏眼花,好像天旋地轉,使她站立不穩,差點要暈倒在地上,幸好一隻手扶着牆壁,慢慢站穩了。
她像是苔藓和雜草,任人踐踏,這一條命差一點就埋葬在這間小屋子裡啊!多虧爹拿定了主意,讓她逃出虎口。
娘把她帶到上海,秦媽媽介紹她做廠,她活了下來,今天才能夠回到鎮上,走過火巷,看到卧房。
如果無錫不解放,她這一輩子休想回家,也永遠見不到家裡人了。
她憤怒的兩眼炯炯地盯着木床,盯着牆壁,盯着小屋,盯着窗戶,外面是晴朗的天空。
她嘻着嘴,勝利地笑了。
她緊緊咬着下嘴唇,複仇的火焰在胸中燃燒。
她恨不能抓住朱暮堂,親自打他一個痛快,不能發洩積郁在胸中多少年月的仇恨。
想到朱暮堂早已被捕伏法,人不能再死第二次,她激怒的心情才逐漸平靜下來。
她回到大廳,張學海和巧珠已在那裡等她了。
張學海問她到啥地方去了,她說:“随便看看,”把他支吾過去。
接着湯富海和阿貴從地裡回來了。
湯富海見了湯阿英,不滿地瞪了她一眼:
“你怎麼還有工夫回來?我以為你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