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後,湯富海的話像是惠山上的泉水,無休無止地潺潺地流着:
“學海,我們這會的日子可好過哪!從前我們是九年三熟,帽子籴米,罐頭裡燒粥,現在是九年十熟,鍋子裡燒飯,罐頭裡燒肉。
吃的好,住的也好。
”他指着大廳高高的橫梁說,“你們看,這房子多結實,再也不愁風雨了。
”
張學海随着丈人的指點,認真地從橫梁看下來,看到一人抱不過來的暗紅色大圓柱子,驚歎地說:
“這柱子真好,我在上海從來沒看見過。
這樣的房子,住多少年也不會壞呀!”
“說的是啊,朱老虎想的可周到,花了不知道多少鈔票,蓋了這樣的好房子,夢想世世代代住下去哩!”
湯阿英把嘴一努,說:
“他哪來的鈔票?還不是農民流血流汗,被他剝削去的。
”
湯富海驚奇地望了女兒一眼:覺得她雖然在上海做工,可是農村的事體還沒有忘記,滿意地點了點頭,說:
“你說的對,我親眼看朱半天刮地皮起家的。
别的人家不說,就拿我家來講吧,我隻欠朱半天兩石租子,七算八算,沒有幾年光景,就變成一百一十多石租了……”
湯富海一見了人就要訴說他被朱暮堂壓榨的痛苦,而且一開了頭,就沒有一個完。
阿貴不知道聽了多少遍了,他可以一句不漏地講述一遍。
他怕爹滔滔不絕地說下去,便提醒他:
“那些事體,姐夫曉得……”
“我說話,”湯富海瞪了阿貴一眼,說,“你少插嘴。
帶巧珠到俱樂部看小人書去!”
“天黑了……”
“那你就在旁邊聽,少開口!”
湯阿貴嘟着嘴把上衣扣子一個個扣起。
湯阿英怕爹說個不完,更擔心他說豁了邊,把一些不該說的事體也說出來,想打斷爹的話,又怕爹發脾氣,幸虧張學海插上來說:
“朱老虎的老婆和她兒子呢?”
“他們麼,你說巧不巧,分配住在我們房子裡,管制勞動。
”
在湯富海原先住的房子裡,朱筱堂已經躺到靠牆的木闆床上,準備睡覺了。
他母親坐在煤油燈下,正在給他補褲子。
一眨眼的工夫,他發出酣适的鼾聲。
她一邊補着,一邊叫道:
“筱堂,哪能又睡着哪?”
他蒙蒙眬眬地忽然聽見有人叫他的名字,大吃一驚,迅速地坐了起來,傻頭傻腦地向陰暗的小屋子看來看去。
她回過頭去,看他這般神情,詫異地問:
“你找啥?”
“好像有人叫我,我以為出了啥事體。
”他自從父親被捕處死以後,總擔心自己也會發生意外,有誰敲一下門,或者門外有人走快一點,他身上都驚慌地滲出冷汗來。
“傻孩子,是我叫你。
”
“吓了我一跳。
”他抹去額角的汗珠。
“你一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
“勞動一天,渾身筋骨酸痛,就想睡覺。
”
“你啥辰光受過這個罪?飯來張嘴,衣來伸手,還要說好說歹,挑肥揀瘦。
”她歎息了一聲,又說,“别講你啦,就說你祖先,哪一輩子人也沒有吃過這苦頭,隻怪你命不好,早出世不會受這個罪,晚出世也不會受這個罪……”
他揉一揉眼睛,仔細想一想母親這一番責備裡充滿了愛護和關懷的話,提出了不同的意見:
“不能說我的命不好。
——哪一家地主的兒子不勞動?農民都勞動哩!”
“這,也對。
”她改口說,“農民勞動那是命裡注定的。
他們是賤胚,該吃苦的。
不是這些泥腿子,你爹也不至于……”“死”字沒有說出來,她熱淚從眼眶裡流出來了。
一會,她拭去淚水,悄悄地站了起來,走到兒子的床邊,咬牙切齒地責問他:
“你爹死了多少天了?”她再三叮咛兒子一輩也不要忘記這一天。
她自己每天暗中計算朱暮堂死去的天數。
每隔一些日子,她總要問兒子。
他這一陣子在地裡幹活,弄得筋疲力盡,啥也沒有想,老是惦念怎樣才可以偷點懶,不出工,保養身體。
有次裝病,叫人發覺了,他隻好勉強上地裡去。
他默默計算了一下,沒有把握地說:
“四百二十天?”
她見兒子回答不對,冷冷地說:
“你再想想看?”
他皺起眉頭,凝神一想,更正說:
“四百二十五天?”
“這才對啊。
你就是這樣糊裡糊塗地活下去,聽那些泥腿子指揮下地勞動,不給你爹報仇了嗎?”
“啥人講的?”他睜大了眼睛,辯解地說,“現在我們隻好對共産黨低頭,忍痛一時。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我表面上聽那些泥腿子的話,心裡卻一天也沒有忘記報仇啊!”
“你天天下地做活,就算是給你爹報仇了嗎?”她的兄弟也是惡霸地主,作惡多端,謀害了好幾條人命,比朱暮堂的罪惡還大,同樣給鎮壓了。
她對共産黨和人民政府有着刻骨的仇恨。
解放後,人們看不到她臉上一絲微笑,聽不到她一點笑聲,老是陰沉着臉,陰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