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靠着外灘公園門口的江面上,停着一條趸船,有上下二層。
下面是碼頭,外灘到吳淞去的旅客要在這裡上上下下。
一到夜晚,來往的旅客就少了,顯得十分幽靜。
但船舷上挂着霓虹燈組成的四個紫紅大字:水上飯店,十分引人注意。
凡是走過外灘大馬路的人,幾乎沒有一個人不看到這四個字。
一輛林肯牌的黑色小轎車穿過靠江邊的快車道,轉進外灘公園前面的廣場,降低了速度,慢慢開到水上飯店前面停了下來。
車門開處,徐義德從裡邊跳下來,走上趸船,穿過走道,向右一轉,上樓去了。
服務員立刻迎上來,指着臨江的那一排桌子,招呼道:
“這邊坐,涼爽哩。
”
徐義德徑自的向外邊走廊走去,在最後一張小方桌前面站了下來,點了點頭,說:
“就在這裡吧,安靜點。
”
“對,這裡好。
”服務員了解顧客的心理。
這張桌子和裡面客艙隔着一道窗戶,不走到甲闆上是看不見這一排桌子的,而這一張桌子又是這一排的最後一張,一般客人見桌子上有人是不會過來的。
談情說愛的少男少女們最愛選這張桌子。
他指着黑沉沉的黃浦江面說:“這裡不用電扇,也很涼爽。
”
徐義德身上那件淡黃色的府綢香港衫有點汗濕了,他迎風坐着,拭去額角的汗珠,自言自語:
“今天好熱!”
“你在這裡坐一會,就涼快了。
”服務員手裡拿着菜單,低聲地問,“吃點啥?”
“等一等。
”
徐義德看一下手表,時間已經到了,聽見裡面傳來橐橐的高跟皮鞋聲,伸出頭去向裡面一看:江菊霞笑盈盈地走來了。
她今天穿了一身西服,紅黑相間的花格子細紗布短袖上衣,下面穿了一件淺咖啡色的西裝褲,褲角幾乎把高跟鞋的後跟都蓋上了。
頭發也比過去短多了,加上這身衣服一襯,皮膚也顯得白了,人也年輕的多了。
她一進來整個甲闆上像是忽然撒了香水,滿是撲鼻的濃郁的香味。
徐義德向她渾身上下打量了一番,吃驚地說:
“我差點認不出你來了。
”
她的長長的眉毛情不自禁地揚起,從心裡發出一種甜滋滋的喜悅的感覺。
為了到這裡來,她整整忙了一天。
單是考慮穿啥衣服,就想了一個上午,下午才最後決定穿西裝,用她的話來講,是出奇制勝。
下午到理發館洗了頭,特地把頭發剪短,回來換好衣服,在衣櫥的鏡子面前仔細端詳。
忽然一位穿着鵝黃色旗袍的年輕少婦出現在她的眼前,她撇一撇嘴,哼了一聲:
“她,算啥!”她望着大鏡子,指着自己說,“你哪一點比不上她?談到能力,她更沒法比!”
她帶着勝利者的微笑走了出來,到了水上飯店,眉宇間還留着得意的痕迹。
等到徐義德對她這麼一說,她不禁又笑了,嬌滴滴地說:
“哎喲,我老了,還給我開這個玩笑。
”
“不,”徐義德很嚴肅地說:“你今天至少年輕十歲!”
她含情脈脈地斜視了他一眼。
她坐在他對面,指着桌子上的菜單說:
“點了嗎?”
“等你哩,你看,喝點啥?”
“赤豆刨冰。
”
“好。
我也要一個赤豆刨冰。
另外,再來兩客冰激淩好不好?”
“冰激淩後上。
”
服務員走了。
徐義德在她正對面,讨好地說:
“你選的時間真好。
”
今天見面的地點是徐義德選的,她并不滿意,覺得水上飯店到了夏天,許多人喜歡去乘涼,談話不大方便。
他覺得這地方比較合乎理想,因為有人,她不好老糾纏着他不放,更不會對他放肆。
他現在還有許多事要依靠她,但又不願和她再過分接近,又不能太疏遠,到這樣的地方,可以達到他若即若離的要求。
她因為好久沒有約到他一道出來,他答應到這裡來,就同意了,但時間卻改在九點。
九點以後,客人少了,倒也僻靜,談話方便。
他在她面前像是永遠猜不透的謎。
她摸不透他的心思。
說他不喜歡她嗎?有時他對她的熱情真像一團火;但更多的時候,他卻比一塊冰還冷,可又抓不到把柄,不是說廠裡忙,就是講家裡走不開。
她主要的冤家對頭是林宛芝。
她也不好公開表露出來,見了那三位太太還得敷衍敷衍。
她把整個心都給了他,因此,一見到他,感到十分空虛。
她今天打算好好給他談一談。
她要揭徐義德的謎底。
她不願意這樣懸在半空中過日子。
她暗中細心觀察徐義德的神色。
他講了那句話,在等她回答,嘴上浮着贊美的微笑。
她也微微笑了笑,沒有吭聲。
他從那一天看盆景的冷言冷語裡已經覺察到她的不滿,料想今天見面必然有一番譴責,果然見了面,她不大開口,那一股看不見但預感到的怨氣在等待适當機會發洩出來。
他見她沒有啧聲,又讨好地問道:
“你說這地方好嗎!”
她對着黑沉沉黃浦江望了一眼。
江面上有一條小火輪嘩嘩地駛過,船尾卷起兩股浪花,使得後面的兩條木船晃晃蕩蕩,木船上的燈光也随着搖曳不定。
江對面的浦東整個埋藏在濃厚的夜色裡了,隻是星星點點的燈火,在夜霧裡閃閃發光。
涼風從浦東那邊徐徐吹來。
她認為這地方倒也不錯,但嘴上卻說:
“你推薦的地方當然好啦。
”
他裝着若無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