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假積極嗎?先從大道理給他說起,然後再給他談談自己的事,也許會同意她訴苦哩。
拔起腳來,她又向家門口走去了。
走到家門口,她掏出鑰匙,準備去開門,擡頭一望,巧珠奶奶屋子裡黑洞洞的,她們早已睡覺了。
巧珠奶奶一副嚴峻的面孔在她眼前出現了,好像在質問她:你上啥地方去啦?為啥這麼晚才回來?
她怎麼回答巧珠奶奶的質問呢!不能告訴她上秦媽媽那裡去了,一告訴她,她一定要打破沙鍋問到底。
準備訴苦的事不能告訴她,自己那些見不得人的事更不能讓她知道。
巧珠奶奶知道了,一定會拿它做話柄,整天要在她耳邊唠唠叨叨,她就别想在家裡過一天安靜的日子了。
如果先和張學海商量,學海會不會告訴巧珠奶奶呢?叫學海不要講,他可能同意的。
可是滬江廠這麼大,人多口雜,人來人往,說不定啥辰光會傳到她的耳朵裡去,她一定不會甘休的。
要是鬧翻了天,哪能收拾?她能在這個家裡蹲下去嗎?蹲不下去,到啥地方去呢?
她望着那扇黑烏烏的門,往後退了兩步,手上的鑰匙也自然而然地放到口袋裡去了。
她喃喃地說:
“不能進去,要好好想一想後果!這可是樁大事體呀!那些見不得人的事怎麼好張口呢?一說出去,就再也收不回來啦,怎麼有臉見學海和奶奶?要再三考慮考慮,不能輕舉妄動。
”
像是一個癡子一樣,她站在煤碴路上,不時望着家裡那扇門,頓時産生一種可怕的感覺,一時不知道怎麼是好了。
這時,秦媽媽剛才說的話,在她耳邊回響:
“這是地主階級的罪惡,你是受苦人,訴的是朱老虎的罪惡,你為啥沒臉見人?聽了你訴苦,别人隻會同情你,不會笑話你的。
”
真的不會笑話她嗎?别人不笑話她,學海不會笑話她嗎?就算學海不笑話她,難道巧珠奶奶也不笑話她嗎?奶奶的脾氣,她還不知道嗎?一樁小事體,反來複去不知道要唠叨多少遍,何況是這樣見不得人的事體,還會不唠叨一輩子嗎?一說出去,她一輩子在巧珠的面前再也擡不起頭來了。
她囑咐自己:
不能說!
她掏出鑰匙,向門口走去。
她剛要拿鑰匙去開門,秦媽媽關切的聲音又在她的耳邊響了:
“不會,你放心好了。
”
真的不會嗎?不一定吧!哪能放心呢?她拿鑰匙的手垂了下來。
她筆直地站在門前,凝神思索,得不到肯定的回答。
正在她遲疑難決的當兒,猛然想起:為啥不去問問秦媽媽呢?
“對!應該再找秦媽媽商量商量。
”
她對自己說,轉過身來,向秦媽媽的住處邁開沉重的步子。
她一步又一步走到秦媽媽家門口,屋子裡的電燈已經熄了,房屋的輪廓在迷蒙的夜色裡看不大清晰了。
夜深了。
她走到門口,伸出手去想打門,在空中卻停留了,對自己說:
“秦媽媽已經睡了,怎麼好打攪她呢?她明天還要到廠裡做生活哩!”
她深深歎息了一聲:為什麼受到這樣的折磨?一樁不幸的事體接着一樁不幸的事體,朱老虎把她一家人害得好苦呀!朱老虎雖然鎮壓了,可是留在她身上的恥辱的傷痕還沒有痊愈哩!一個年紀輕輕的婦女,一位有兩個可愛孩子的母親,而且巧珠已經懂事了,怎麼好張口談那些見不得人的事體呢?
她一邊踱着遲緩的步子向家裡走去,一邊下決心對自己說:
“不能!絕對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