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兩條腿好像不是自己的,好容易走過火巷,一步步捱到牛房,走進那間小屋,點燃了煤油燈,蹲在屋裡,四面牆壁陰森森的,有點怕人。
我連忙熄了燈,倒在床上,想好好睡一覺,誰知道……”
湯阿英聽着車間外邊的雨聲,往事忽然湧現她的眼前,一張滿臉胡須的醜惡面孔龇牙咧嘴,晃來晃去。
她羞得滿臉绯紅,再也說不下去了。
管秀芬看她神情,好生奇怪,不禁問道:
“說下去啊!為啥不說了?”
湯阿英低下了頭,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從紅潤的腮巴子上不斷滾下來了。
管秀芬看她臉上的淚珠落在雪白的油衣裳上面,更加莫名其妙了:“哭啥?”
湯阿英幽幽地哭泣,沒有啧聲。
秦媽媽代湯阿英說了:那天夜裡朱暮堂闖進湯阿英那間小屋子,用不着多說,大家全明白以後發生的事。
管秀芬記到這兒,點了許多虛點,不好意思寫下去。
她眼眶紅了,低着頭,落了幾滴眼淚在紙上,那上面鋼筆的字迹潤濕漾開了。
韓雲程一直在搖頭歎息,對于地主的罪惡,過去他毫無所知。
早兩年聽到土地改革的消息,他内心深處是同情地主的,認為對地主那樣沒收土地、财産是不是有點過火?今天聽湯阿英受地主那樣的苦,朱老虎竟然做出這樣令人發指的事,就憑這一點,他便要舉起雙手,完全擁護土地改革了。
現在看來,土改不是太急,而是慢了一點,早土改那要減少多少人的痛苦啊!他像是在聽神話故事一般,越聽興趣越濃,入迷一般的在凝神傾聽湯阿英的訴說:
“……我當時拼命想逃出那間黑暗的小屋,要大聲喊救命,朱老虎一手捂住我的嘴,對我說:你爹把你抵了債,你生是朱家的人,死是朱家的鬼。
我要你活,你就活;我要你死,你不敢活!你的小命捏在我的手掌心裡。
你敢叫喚出去,我就要你這條狗命!朱老虎這種野獸,他說的出做的到啊。
見了爹娘,有眼淚隻好往肚裡咽啊。
可是……可是呀……”她激動得又說不下去了。
秦媽媽代她說下去:“她的肚子一天天大了。
”
湯阿英喘了喘氣,慢吞吞地說:
“這件事再也沒法隐瞞下去了。
我對誰說呢?朱家的牆那麼高,誰看見裡面的罪惡啊!朱家的牆那麼厚,誰聽見裡面的哭聲啊!我見了娘,就淌眼淚,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娘以為又出了啥事體,看看我身上沒有傷痕,她哪裡曉得,我身上的傷痕比毒打的更慘痛啊。
我眼淚哭幹了,嗓子叫啞了,娘再三追問,我偷偷告訴了娘。
娘抱着我的頭一同放聲大哭了。
後來,我爹也曉得這件事,不讓我到朱家去了,連村裡也不叫我呆下去。
在村裡,朱半天會來抓人的。
爹要娘帶我跳出火坑,他留在村裡頂着。
爹說:不怕朱半天是老虎,千斤的重擔,他挑;有油鍋,他下;有刀山,他上!要救出女兒這條命。
娘想不出别的主意,隻好帶着我逃到上海,找秦媽媽。
……”
湯阿英說到這裡,郭彩娣從朱半天的罪惡,想起方家丢失那副銀镯頭的事。
天下有錢的人都欺負窮人,不管是在鄉下的地主還是在城裡的資本家。
這些有錢的人都是一個娘養的。
那副銀镯頭分明是主人家孩子丢的,硬要說是她偷的。
天下哪有這個理?她沒有湯阿英那樣耐心,要是她,登時就要離開朱家。
她聽湯阿英訴說鄉下受苦的情形,心裡很難受,恨不能拉她到上海來。
聽到湯阿英跟娘出來了,她這才放下心,松了一口氣。
秦媽媽想起過去的情景。
湯阿英的娘出現在她眼前:穿着一件藍布罩衫,渾身潮濕,站在刺骨的北風裡,冷得直抖索。
她娘身上那股難聞的臭味,秦媽媽好像還可以聞到。
随着湯阿英的訴說,往事一幕幕在秦媽媽面前重現。
當湯阿英訴說到她娘躺到床上癱了似的動彈不得,秦媽媽不禁皺着眉頭搖搖頭,深深地歎息了一聲。
大家聽秦媽媽這聲歎息,都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全神貫注地聽湯阿英說:
“……娘病倒在床上,吃不下茶飯,睡不着覺,放心不下鄉裡的事,我待在上海沒生活做,她一心挂兩頭,人一天一天瘦下去了。
沒有錢請醫生,沒有錢吃藥,也沒有辦法幫助家裡,娘抓住我的手,兩隻眼睛盯着我,直掉眼淚。
我望着娘,她皮薄得像層紙,緊緊貼着骨頭,瘦得一點肉也沒有了。
她兩隻眼睛凹下去,眼皮慢慢搭拉下來,直到最後閉上眼睛,娘的手還按在我的手上哩。
我曉得,娘不放心把我們丢下啊。
娘要和我們一道活下去,可是,狼心狗肺的朱半天喲,害了我,又逼死了我的娘,弄得我們東逃西散,家破人亡啦……”
湯阿英滿眶熱淚,順着腮巴子滾下,像個淚人兒似的。
車間裡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音,隻聽見外邊淅淅瀝瀝的雨聲,和蕭瑟西風的唿哨,越發顯得悲涼。
檐頭雨水點點滴滴地落下,發出低沉的叮咚叮咚的音響,一聲聲扣着人們的心弦。
郭彩娣不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