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裡徐守仁給人民警察帶上汽車,他很笃定,好像早就料到這一天要到來,并不覺得突然。
他坐在汽車裡,望着馬路兩旁的花園洋房迅速地往車窗兩邊閃過去,轉眼之間,就經過了淮海中路,轉到西藏路,向右一轉彎,到了福州路,一路上沒有看見行人。
他不曉得要到啥地方去,等看到公安總局門口兩個崗哨,汽車往裡面開進去,這才意識到給抓進公安局了。
他被帶到一間辦公室裡,屋子裡的燈光刷亮,雖然已經是半夜了,裡面的工作人員還十分忙碌。
他們問了他姓名、籍貫和年齡,打了手印,解下他身上的皮帶,取出他口袋裡的人民币和一把木制的手槍。
他看到那把小手槍,心頭不禁一愣:怎麼帶到公安局來了,不是給自己增加麻煩嗎?人民警察拿着那把手槍在他面前晃了晃,好像說:這也是你的罪證。
他的心忐忑不安,要想拿過來扔掉,可是在别人的手裡緊緊握着,怎麼能拿過來呢?那些物事都叫他們留下,保存起來。
他自己拿着漱口用具和臨走時媽媽給的那件圓領大紅絨線衣,随着人民警察走過一條通道,跨進一道鐵門,兩邊是一間毗連一間的牢房,給一色的鐵欄杆圍着,裡面黑洞洞的,啥也看不見,隻是兩排牢房當中有一些電燈高高吊着,燈光微弱,顯得陰森森的。
徐守仁給送進一間小的号子,他來不及看清裡面的事物,隻聽見嘩啷一聲,牢門已經鎖上了。
這嘩啷一聲使他從迷迷糊糊的狀态中逐漸清醒過來。
他發現牢房裡隻有他一個人,三面牆壁是水門汀的,地也是水門汀的,隻有正面是一根連着一根的鐵欄杆。
他沒想到自己一個人關在這裡,連個講話的人也沒有。
過去,他隻是聽人家說坐班房,不知道是啥滋味,現在才知道是怎麼回事。
他透過鐵欄杆,想看看左右兩邊的牢房是不是住了人,可是看不見。
對面倒是看得見,但是裡面的物事卻看不清楚。
他凝神谛聽:一片鼾聲,此起彼伏,萦繞在寂靜的獄中。
在不規則的鼾聲中,可以聽見橐橐的皮鞋聲,那步調十分穩重而又均勻,不快,也不慢,走過去,又走過來。
徐守仁蹲在牢房裡,心裡惦念着樓文龍。
樓文龍的聲音在他耳邊萦繞:“你老大說一句是一句,從來沒有二話。
我們有人在公安局裡當承辦員,捉進去的人都是他們管的。
他們講關幾天就關幾天,要釋放就釋放。
如果你給捉進去,不是我說大話,隻要我一隻電話,馬上就可以保你出來……”他想到這裡,心裡非常安靜,覺得蹲在牢房裡,等于住在旅館裡,不消幾天工夫,隻要樓文龍一隻電話,他便可以出去,又和樓文龍一道上“七重天”白相,方便的話還可以到“又一村”下手。
他覺得這一夜的生活十分新鮮,在他一生中從未經曆過的。
他認為這種經曆是一個“英雄”人物少不了的。
他讀過一些英雄人物的故事,總是經過曲折、複雜而又驚險的鬥争,最後才為衆人景仰的。
樓文龍說的好:“男子漢大丈夫,做事體要勇敢,畏首畏尾,成不了氣候!”他要擺出一個“英雄”的樣子,啥也不在乎。
樓文龍真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和他在一道,渾身是膽,沒有一絲恐懼。
現在他唯一擔憂的是怎樣把消息透露給樓文龍。
爸爸和媽媽不知道樓文龍住的地方,樓文龍也不會到他家去找。
他們幾天不見面,樓文龍也許看出點苗頭,說不定知道他出了事,那就好辦了。
不過他曾經有一陣子沒有見到樓文龍,那時他并沒有被捕呀!現在一些日子不見面,樓文龍怎麼猜到他被捕呢?樓文龍不知道他被捕,就沒法給公安局的承辦員打電話,他就不能出去了。
那要在這間小小的牢房裡蹲一輩子嗎?想到這裡,他身上不禁打了個寒顫。
這種生活雖說是一個“英雄”人物一生中難免的遭遇,但是要在這間牢房裡待一輩子也夠乏味的,親人見不到,好東西吃不到,好衣服穿不上,“七重天”和“又一村”當然更不消說了。
他頓時感到孤獨和寂寞了。
他像是坐在一隻無依無靠的小舢闆上,漂浮在茫茫的海洋上,啥物事也看不到,啥聲音也聽不見,不知道要漂到那啥地方去。
他想大聲喊叫,但是在這間水門汀和鐵窗的牢房裡,誰能夠聽見呢?他又怎麼能夠大聲喊叫呢?
他把那件圓領大紅絨線衣鋪在膝蓋上,腿上感到溫暖,媽媽的慈愛的面孔出現在他的眼前。
想來想去,媽媽是最喜歡他不過了。
他現在睡不着覺,媽媽在家裡一定也睡不着覺,可能就坐在他的卧房裡,看着他的床鋪,正在想念他哩!媽媽可知道守仁在監獄裡也想念媽媽啊!
他為啥被捕,給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