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世了,朱延年關在監牢裡,徐守仁也關在監牢裡,他兒子又住在泥腿子湯富海的這間破房子裡,倒黴的事一件接着一件。
她原來希望徐義德有辦法,聽兒子的口氣,妹夫并不熱心,守仁出了事,自身難保,也難怪他。
幸虧朱瑞芳是朱暮堂的親妹妹,總算看在死鬼的面上,招待兒子不錯。
她感到母子倆住在梅村鎮越來越孤單了。
她說:
“共産黨來了,有錢的人沒有一個不倒黴的!”
“這還用說,共産黨是有錢人的死對頭。
等老蔣回來,共産黨就神氣不起來了。
”蘇沛霖說。
“這也是劫數,世上的事都是老天爺安排的。
窮人和富人總是死對頭。
從前聽人說,老蔣是天上文曲星下凡,現在他遭劫,富人隻好跟他一道受苦受難。
過了倒黴運,交上好運,時轉運來,逢兇化吉,好日子就來了。
”
“好日子在後頭哩。
”朱筱堂拍着床闆說。
“台灣飛機來散傳單,”蘇沛霖說,“應了那四句乩訓:‘草頭将軍不出世,社會永無安甯日。
’那傳單就是撒給富人看的,看上去,老蔣沒有忘記富人。
說不定一天早上老蔣就會打過來了,老蔣一回來,天下就太平了。
”
“對,菩薩不會忘記我們在受苦受難的。
”
娘向空中雙手合十,恭恭敬敬作了一個揖,嘴裡嘁嘁喳喳地默默念道:
“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南無阿彌陀佛……”
“徐總經理真有眼光,站得高,看得遠……”
母子倆給蘇沛霖這幾句話說得興奮起來。
他問蘇沛霖:
“你說共産黨……”
“在共産黨手下過日子要小心。
”蘇沛霖說,“徐總經理這句話說得真對,意思深得很。
”
“怎麼深得很?”朱筱堂有點不解。
“徐總經理見多識廣,上海又是水陸碼頭,四通八達,人來人往,消息靈通。
徐總經理這樣有地位的人,有些話他也不好随便講。
不過,他講一句,就有一句的意思,要好好琢磨。
别的不談,就說這句吧,‘在共産黨手下過日子要小心’,是說共産黨垮台以前,凡事要謹慎小心,不可以輕舉妄動,隻好忍氣吞聲熬着,熬到老蔣回來,就出頭哪!”
朱筱堂恍然大悟,驚奇地說:
“有這麼深的意思!”
“可不是。
”
“蘇管賬究竟年紀大,經驗多,聽話能聽出音來。
”她對兒子說,“你姑爹曉得你這個火爆脾氣,他也不好當面說你一頓,隻好轉彎抹角地講,可是這句話的分量不輕,夠你用的。
你在村裡,再也不能冒裡冒失的了,要小心謹慎,安分守己,好好勞動,聽那些幹部的話。
他們就是放屁,你也聽着,千萬不能發脾氣,更不能亂說亂道。
就是腳闆氣你也要忍受。
等老蔣回來,你再出氣!”
“那要把我憋死啦!”
“不忍受有啥辦法呢?少爺,”蘇沛霖說,“别講你啦,就是我們底下人,哪一輩子受過這個氣,從前跟老爺出去,誰敢不聽朱家的話?連縣太爺也要讓朱家三分哩。
過去是過去,現在是現在,熬過這一陣,将來又是我們的天下啦。
”
“現在的日子真不好過!一看見那些村幹部和泥腿子,心裡就有一股說不出來的氣。
”
“誰心裡服呢?”蘇沛霖說,“太太說得對,現在忍着,有氣等将來出。
明天你到農會去報到,然後下田好好勞動。
”“蘇管賬,你說村裡組織互助組,”她問,“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啊?”
“這是村幹部湯富海這幫人閑得沒事做,想出來的花樣經。
還記得去年夏天嗎?湯富海帶頭成立勞動互助組,接着村裡就一口氣成立了十一個組,花了七八天時間,把七百五十畝水稻田全部耕好,節省了五十多個人工,提前一個禮拜完成。
這一下就鬧開了,到處瞎嚷嚷,東也互助組,西也互助組,好像互相組是一劑靈藥,做啥活都靈。
其實是一幫青年男女愛在一塊打情罵俏,不好好做莊稼,湊在一起瞎胡鬧。
”
蘇沛霖無中生有,盡量污蔑互助組。
“筱堂回來了,要不要參加呢?”
“這個麼,”蘇沛霖想了想,說,“用不着。
現在參加互助組的,盡是些貧雇農,他們是一條心。
我向湯富海試探了一下,他把門關得緊緊的。
少爺參加進去不方便,人家也沒叫地主參加,少爺去要求,一定會碰釘子。
參加了也沒好處,好的也會變壞的。
”
“唔,你說得對。
從古以來,都是各人種各人的地,哪有擠在一道做莊稼活的?這樣,一定弄不好。
筱堂,明天你還是到自己的地上去。
他們不提互助組,你裝做不曉得。
”“我才不理他們哩!”朱筱堂坐在床上把身子往裡一轉,好像有意避開他們。
“剛才還說你哩,又忘啦!”她不滿意兒子這股牛脾氣,說,“你這号子人肚裡就存不下三句話,心裡有啥就顯到臉上來了,要吃虧的。
”
“好,好好,我聽你的。
”朱筱堂憋住一肚子氣,說。
“少爺,今天好好休息一會,明天早點下地。
”
蘇沛霖說完話,悄悄走去。
夜已深沉,路上黑洞洞的,伸手不見五指。
蘇沛霖順着黑暗的小道慢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