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筱堂從上海回到無錫梅村鎮,天色已晚,家家戶戶都吃過晚飯休息了。
村子裡靜幽幽地,聽不到人聲。
從窗口和門縫裡洩露出來的燈光,疏疏落落,照得村當中那條碎石子大路時明時暗。
他手裡拎着一個大包袱,悄悄走到家門口,在門上輕輕敲了兩下。
門開了,娘伸出顫巍巍的手,緊緊抓住他,說:
“你可回來了。
”
她把門關好,對他渾身上下仔細端詳一番,臉上閃着興奮的笑容:
“到上海去了一趟,你長胖了哩。
”
他低下頭來向自己望了望;還是穿着那身老藍布的衣服。
離開上海前夕,姑媽把徐守仁的兩身咔叽布的人民裝給了他,還揀了一些舊的襯衫長褲給他。
怕惹人注目。
他都沒有穿,放在包袱裡。
他說:
“真的胖了一些。
”
“胖多了,少爺。
”
朱筱堂聽到人聲,向裡面一望,原來屋子裡還有一個人,站在門背後,好像怕人看見。
在煤油燈光的照耀下,那個人滿臉笑容裡隐隐藏着沒有完全消逝的驚悸的神情。
他輕輕叫了一聲:
“蘇管賬,你也在這裡?”
“這兩天,他常來打聽你的消息。
剛才談了半天,正要走,恰巧你回來了。
”
“我想等你回來,一等,果然你就回來了。
”
“好得很,一道談談吧。
”
“快坐下來歇歇。
”她把兒子拉到床上,問:
“姑爹、姑媽他們都很好?”
“很好。
”他把到上海和回來的情形詳詳細細說了一遍。
一談起來,他對門房老劉還是不滿,說:
“狗眼看人低。
爸爸死了,連我也看不上眼了。
當時,我真想回來,不找姑媽他們了。
”
“你還是這樣的少爺脾氣。
現在世道變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你這個脾氣,要吃虧的。
你好久不到上海去了,也沒有講你是誰,老劉老了,把你忘記了。
你生那麼大的氣做啥。
”
“是呀!老劉老了。
記得抗日戰争的時期,我跟老爺到上海去,到徐公館住了兩天,老劉老王待我們可好啦。
少爺去了,怎麼會不喜歡呢?常言說得好,不知不怪。
”
“我就看不慣。
”
“你和底下人生啥氣呢?不高興,罵他兩句就是啦。
”
她想起徐守仁的事,說:
“守仁這孩子怎麼給抓進去哪?”
“我問姑媽,她先說不了解,後來告訴我,是壞人害的。
”
“壞人?”蘇沛霖在琢磨,問,“是不是指國民黨?”
“國民黨?”朱筱堂歪着頭在想。
“說話小點聲,隔牆有耳。
”
朱筱堂聽娘的話,頓時放低了聲音,說:
“不像。
表弟對政治這一門,好像沒有興趣,隻喜歡白相。
被捕前幾天,我和他還常到跳舞場去哩。
”
“現在到啥地方去啦?”娘問。
“誰也不曉得,姑媽整天愁眉苦臉,長籲短歎,老是一個人悶在屋裡不出來,流眼淚。
她啥也不說,我也不便多問。
”
“你姑爹呢?”
“他可忙哪,整天到晚也看不見他的影子,也不願和我多談話。
”
“不是給你談了那麼多嗎?上海不像鄉下,他辦廠,是個大忙人。
你不要怪他。
”
“太太說的對,徐總經理現在是上海灘上的紅人,報上還登過他的名字哩。
”
“報上登過?”朱筱堂沒有見過。
“登過,登過,記得是登在《新聞日報》上,我有一天在小鋪子裡親眼看見的。
”
“怪不得那麼忙哩。
”
“照你姑爹看,共産黨在朝鮮打的勝仗是真的啦!”
“當然是真的,美國佬給擋在三八線上,怎麼也過不來,鴨綠江更過不來,别說上海了。
本來麼,共産黨軍事上是有兩下子,要不,老蔣幾百萬大軍哪能就完蛋呢?”
“共産黨别的不行,打仗和土改确實行。
解放軍盡是窮光蛋,性命不值錢,在火線上一個勁拚命,當然會打勝戰。
”
蘇沛霖想起村裡抗美援朝參軍的事,振振有詞地說:
“就拿村裡參軍的人來說,哪一個不是窮泥腿子?好男不當兵,好鐵不打釘。
”
“這也有道理。
”娘感到有些失望。
她問兒子,“老蔣的飛機真的到過上海嗎?”
“姑爹說是真的,不隻來這一次哩,發了傳單,很多人拾到,親眼看見的,那還有假?湖南那邊飛機還丢過糧食哩。
看上去,老蔣的力量不小,有美國佬做後台,準備反攻大陸,總有一天要回來的。
”
“啥辰光回來?”娘臉上露出了笑意。
“姑爹沒有講。
他隻說在共産黨手下過日子要小心,連辦廠做生意也得格外留神。
這回‘五反’,姑媽說,姑爹有好幾次準備坐牢哩!”
“啊!這麼嚴重?”
朱筱堂點點頭,說:
“那一陣子,姑媽日夜提心吊膽,每天守到深更半夜,不等姑爹回到家裡,姑媽就閉不上眼睛,睡不了覺。
姑爹好容易過了關,姑媽這才放下心。
”
“現在沒有事啦?”
“姑爹現在沒事啦,可是守仁又出了事啊!”
朱筱堂他娘長長歎息了一聲。
她坐在方桌前面的木闆凳上,心中排算朱家的事,朱暮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