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守仁一跳下公共汽車,匆匆從衡山路轉過來,一步快似一步,簡直是在賽跑。
但一走進他家住的那條幽靜的馬路,他的腳步卻遲緩下來了。
一種愉快和羞愧的情緒交織在他的心頭。
一走出提籃橋監獄大門,他的心早已飛往家裡去了,等到望見那兩扇黑漆大鐵門上兩個獅子頭的金色鐵環,他的步子又躊躇了。
他不知道家裡有啥人在家,爸爸一定不在,娘也許在,林宛芝大概會在。
見了她們說啥呢?特别是林宛芝,怎麼有臉見她呢?娘從來不把她放在眼裡,這回看到他從監獄裡回來,不是送給她奚落嗎?他像是已經望見林宛芝了,慚愧地低下頭來。
他站在紅牆外邊,望着熟悉的鄰居房屋,回過頭來,不想回家去了。
可是娘日夜在家盼望着他,為啥走到門口還不回去呢?他鼓起勇氣,又走到黑漆大鐵門那裡,輕輕敲了兩下。
門開了,老劉看見是他,兀自吃了一驚,定了定神,認真一看,果然是他,連忙彎腰堆着笑容說:
“大少爺,你回來啦。
”
“唔。
”他不好意思地點點頭。
老劉那天夜裡親眼看見他給人民警察逮捕去的。
“受苦啦,快進去歇歇。
”老劉過來要拿他手上的包袱,說,“我給你送進去。
”
“用不着,我自己提一樣的。
”他徑自走上了台階,進了門,他想上樓直接到娘的卧房去,可是客廳裡傳出來娘的聲音:“你們去吧,我啥地方也不去,我留下來看家。
”他改變了主意,在客廳門外邊輕輕叫了一聲:“娘!”朱瑞芳打開客廳的門,走了出來,一見是他,睜大了兩隻眼睛看着他,好像不認識他一樣的,眼睛裡露出驚奇的光芒,接着面孔上閃現着快意的笑容,不禁大聲叫了起來:“啊!守仁回來啦!”
“誰?守仁?”徐義德從沙發裡站了起來,他想這是不可能的事,守仁判刑一年還沒有滿呢。
他走到客廳門口一看,站在他面前的,頭微微低着的可不是徐守仁嗎?
朱瑞芳一把拉着兒子走進客廳,一邊說:
“快進來歇一會吧。
”
朱瑞芳的兩隻眼睛一會也沒有離開過徐守仁,從頭看到腳,又從腳看到頭,站在他身旁,用手按着他的肩膀,忍不住傷心地說:
“看你,人瘦成這個樣子,面孔蒼白,像生了一場大病一樣……”朱瑞芳看到兒子有些消瘦,沒有從前那樣渾身都是肉,一陣心酸,眼眶潤濕,眼淚快要掉下來了,怕給人看到,把她腋下的手絹取了下來,拭了拭眼睛,痛惜地問道,“你在裡頭吃的飽嗎?”
“吃的飽……”
“怎麼瘦成這個樣子呢?”
“吃的是糙米飯,也沒有多少小菜,哪能會胖呢?”
“我每次探視給你帶的小菜,你沒有收到嗎?”
“都收到了。
……”
“面孔為啥這樣蒼白?”監獄裡沒有鏡子,徐守仁不知道自己的臉色怎樣蒼白,一時愣住了,沒有吭聲。
“關在監牢裡,整天曬不到太陽,面孔當然蒼白。
”徐義德沒料到兒子出來這麼快,覺得應該讓他在監獄裡多受點教育才好,免得回到家裡來又鬧翻了天。
看朱瑞芳問長問短,有點不耐煩,暗中頂了她一句。
朱瑞芳沒有在意,按着兒子的肩膀,關心地說:
“讓我看看你的手。
”
徐守仁把手伸在娘面前,她輕輕地撫摩着,驚異地說:
“這隻手怎麼變啦?我記得從前是雪白細嫩的,現在為啥長了這麼厚的老繭?義德,你看看,這隻手多粗!”
徐義德不耐煩地望了她一眼:
“孩子剛回來,讓他坐下來,好好歇一會,别老是站着。
”
“哎呀,你不說,我倒忘記了。
”朱瑞芳拉着徐守仁走到矮圓桌的雙人沙發那裡坐下,說,“累了吧,歇歇。
”
老王聽說徐守仁回來,連忙泡了一杯濃茶,用福建漆托盤送了進來,走到徐守仁面前說:
“大少爺,你好,喝杯熱茶。
”
“謝謝你,老王。
”
朱瑞芳對徐義德說:
“孩子回來,身體這麼不好,要好好給他補補。
”
“唔。
”徐義德應付地答了一聲。
“這孩子比過去懂事啦!”
“長了這麼大,應該懂事啦!”
徐守仁端起那杯獅峰龍井茶,隻見茶色清澈,香氣清新,一口下去感到味道醇厚,頓時精神一振,滿嘴芬芳,舌頭上甜絲絲的。
他咕噜咕噜地又喝了好幾口。
他從來不知道綠茶這麼好喝:
“這茶真好喝,老王,給我再泡一杯。
”
“好的,給你多加點葉子。
”
一眨眼的工夫,老王把另一杯綠茶放在他的面前。
他端起茶杯,留心看了一下客廳:大太太和林宛芝坐在進門右首靠牆的那一排沙發上;沒料到家裡的人都在,連吳蘭珍也在,坐在大太太身邊。
林宛芝一個勁看他,大概心裡在笑話他吧,不然,為啥老盯着他呢?幸好娘坐在他旁邊。
林宛芝敢怎麼樣?他端着茶杯,一口一口品着,也不看大家,也不說一句話。
客廳裡突然鴉雀無聲,沉寂起來了。
徐義德坐在徐守仁對面,看他低頭喝茶,好像有啥心事。
徐義德怕他又做了啥見不得人的事,别是從監獄裡逃了出來的,要是給政府知道,問題可就大啦。
徐義德懷疑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