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路馬霍路口上,有一個高大的鐘樓,人們從很遠的地方就看到它。
它準确地向人們報告時刻,一分鐘也不差誤。
這是大英租界跑馬廳留下來的遺迹。
它是上海曆史的見證人。
它曾經看到洋人強占中國的領土,耀武揚威,連個小小的跑馬廳,一般華人也不能入内。
它也看到上海的解放,一百萬人在這裡遊行,慶祝新中國這個嬰兒的誕生。
現在跑馬廳成了人民公園,中國人可以在裡面自由地走來走去。
原先是一片開闊的平地,現在山丘起伏,錯落有緻,郁郁蒼蒼的樹木更叫你一眼望不到盡頭。
三面又給一條碧澄澄的小河圍繞,公園中心便成了一個半島。
半島通過朱紅欄杆的木橋和外邊的煤碴走道連起,遊人穿梭般的走來走去。
河邊柳樹枝頭的淡淡的綠芽在春風裡愉快地輕輕飄蕩。
春天早已悄悄地來到了上海。
正對人民公園有一座深紫色的二十四層的大樓,直沖雲霄,跑馬廳的鐘樓和附近的高樓仿佛都在它的腳下。
它像是一個高大無比的巨人似的,傲岸地俯視着整個上海。
一到夜晚,在所有的霓虹燈之上,茫茫夜空中有一個霓虹燈更高,也最顯眼,遠遠就看到閃耀着的四個紅字:國際飯店。
天還沒有完全黑下來,二十四層樓裡的電燈都亮了,像蒼天上的繁星點點。
第十四層樓的燈光特别亮,那刺眼的亮光吸引了過往行人的注意。
今天晚上十四層樓顯得特别活躍,靠南京路那邊的一間餐廳,給馬慕韓包了下來。
房間外邊的那一排桌子也給福建漆制的屏風隔開。
客人來了,先在外面喝茶,抽煙,聊天,等客人到齊了,才走進裡面那間餐廳,大家在一張西餐台子前面坐下。
席次由馬慕韓和馮永祥精心推敲過:馬慕韓的主人席位安排在上面當中位置上,右邊是潘信誠,左邊是宋其文,馮永祥坐在對面第二主人席位上,右邊是江菊霞,左邊是金懋廉,潘宏福,唐仲笙,徐義德和柳惠光他們依次坐在上下兩邊。
雪白的台布上整整齊齊地擺着一副副的閃閃發光的刀叉,刀叉之間是一盤盤的豐盛的中國式冷盤,盤子前面擺着三個亮晶晶的高低不同的酒杯。
在台子當中擺着一瓶紅色的康乃馨。
馬慕韓指着那瓶花說:
“這花遮住視線,不如拿掉的好。
”
“對,”馮永祥應了一聲,他采了一朵嬌豔的康乃馨别在江菊霞黑絲絨旗袍的大襟上,說,“這麼一來,江大姐就漂亮了。
”
“阿永,你這話可說錯了。
江大姐原來就很漂亮,”金懋廉打趣地說,“她并不因為這朵花才顯得漂亮。
”
“懋廉兄的話對。
我剛才失言了。
小生罪該萬死,江大姐千萬請你原諒。
”
“你少說廢話,我就原諒你。
”江菊霞瞪了他一眼。
“話不可多說,但是,也不可不說,要恰到好處,不多不少,适可而止。
”馮永祥對着面前的冷盤搖了一搖頭。
馬慕韓怕江菊霞再反攻,他對馮永祥說:
“現在正好。
今天步老自己請他同鄉吃飯,不然,步老來了,就更熱鬧了。
”
“步老雖然沒來,可是他派了特命全權代表來了。
”
“誰?”柳惠光四處張望,奇怪這樣的大人物來了,主人怎麼沒有給他介紹呢?他問馮永祥。
“諸位大概還不認識,讓我來給諸位介紹介紹……”
馮永祥站起來,江菊霞拉着他的西裝袖子,按他坐下,嗔怒地說:
“又說廢話了!”
“那麼,我不介紹了,你自我介紹吧。
”
江菊霞真的站了起來,但不是自我介紹,她端起裝滿通化紅葡萄酒的高腳玻璃杯子,對着馬慕韓說:
“今天是慕韓兄大喜之日,我建議大家敬一杯,祝賀興盛紗廠公私合營。
”
大家舉杯站了起來,最後一個站起來的是潘信誠。
馬慕韓沒有和史步雲商量商量,也沒有和潘信誠交換意見,更沒有告訴徐義德,興盛紗廠就向中共上海市委申請公私合營。
政府宣布十四家工廠實行公私合營,其中便有興盛紗廠,興盛紗廠已經簽定了協議,正式合營,昨天開了公私合營大會。
今天馬慕韓請客,一方面和老朋友叙叙,一方面也有慶祝企業合營的意思。
潘信誠對于馬慕韓這個驚人舉動,有一肚子牢騷。
五反運動辰光,馬慕韓在紡織染整加工組帶頭坦白,沖垮棉紡業的防線,潘信誠至今還有餘痛;現在國家提出國家資本主義的問題,馬慕韓又搶了先,連招呼也不打一聲,實在叫人寒心。
馬慕韓走到前面去了,史家和潘家也不好落後,無形之中加速了私營工商業社會主義改造的速度。
潘家跟進吧,無論如何總落後了一步,人家總以為是受馬家的影響。
馬家的影響?天曉得!潘家自有主張,從來不跟在别人的屁股後頭轉的。
但是,晚了一步這個形勢很難改變了。
潘信誠本來不想來的,因為馬慕韓親自打了電話來,同時,他也想了解合營的情況,就答應來了。
潘宏福聽說興盛已經批準了,心裡怦怦直跳,不滿意父親老成持重,沒有申請合營。
他不敢直接提出意見,怕父親罵他。
他委婉曲折地說,如果通達紡織公司也申請合營的話,可能也是十四個廠裡的一個,就不讓興盛紗廠專美于前了。
現在申請還來的及,再遲,就更落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