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阿英擡起頭來,向細紗間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心頭湧起一股甜滋滋的喜悅。
今天的細紗間完全變了樣:高大的玻璃窗擦得雪亮,不仔細望去,仿佛沒有玻璃擋着似的,每一部機器也收拾得亮晶晶的。
車面的錠子齊臻臻的排列着。
頭上沒有一片飛花,地上看不到一點灰塵,大路的地闆油光發亮,低下頭去,隐隐約約地可以照見自己的面孔。
因為今天是輪流停電日,所有的機器都安靜地歇在那裡,聽不到一點轟隆轟隆的聲音,從不遠的弄堂裡,不時傳來嘁嘁喳喳的人聲。
她轉過去,對站在她右側的管秀芬說:
“你們青年團的清潔工作做得不錯啊!”
“團委書記張小玲同志号召,要我們青年團員把車間打掃幹淨,做好清點工作,迎接合營嘛!聽到合營,哪個不高興,大家拿出吃奶的力氣來,要把車間收拾得幹幹淨淨,漂漂亮亮。
”
“怪不得哩!”
郭彩娣接着湯阿英說:
“你這個小丫頭啊!就愛漂亮,穿件衣服也洗得幹幹淨淨,熨得平平整整,一個皺褶也沒有。
”
“難道打掃幹淨了也犯錯誤?穿衣服要穿得龌裡龌龊,斑斑點點的才算正确?”
“講你好也不行嗎?你打掃得好,打掃得妙,打掃得刮刮叫!這該滿意了嗎?”郭彩娣對管秀芬說。
“一定滿意了。
”湯阿英湊趣地說。
“我不要你給我高帽子戴,”管秀芬對郭彩娣說,“少罵我兩句就好了。
”
“誰敢罵你?那他一輩子耳朵也不會清淨了。
”
“你把我形容得這麼厲害?”管秀芬最近特别注意别人對她的反映,大家都說她嘴厲害,她常常回憶是不是對陶阿毛說話也是尖酸刻薄,所以陶阿毛很久沒有約她出去白相。
她又想,也許陶阿毛很忙,或者陶阿毛變了心?她猜不透。
鐘珮文還是那麼忠心耿耿地追求她,有時寄一份有他作品的《勞動報》給她;有時送一張展覽會的參觀券給她;俱樂部有活動,他總想法通知她去。
見了面,他又腼腆地把頭歪過去,故意不看她,等她轉過身子,他又盯着她看個夠。
碰了兩次釘子以後,他再也不敢對她提出要求,可是她感到他那顆心是向着她的。
陶阿毛對她的冷淡,使她對鐘珮文慢慢有了好感。
她等待鐘珮文找她,約她出去白相。
可是鐘珮文這家夥啊,真是個阿木林。
心裡老是想和她接近,一見了她,便又悄悄離開了,好像她渾身長了刺,怕刺了他似的。
她想主動去找鐘珮文,可是少女的矜持和青春的驕傲,又低不下這個頭來,不管陶阿毛和鐘珮文由于啥原因和她保持一定的距離,今後對人的态度和講話的措詞也要注意一下。
管秀芬急得鬓角那裡汗濕濕的,又不好對人說出心事,忽然看見斜對面的弄堂裡張學海他們開始清點了,轉過臉來,對郭彩娣說:
“組長,你看,張學海那個組開始清點了。
”
湯阿英走到大路當中一看:張學海小組開始了,滬江紗廠合營工作籌備委員會的清估組下面,分了六個小組:機器組,房屋土地組,傳導設備組,低值易耗組,成品原料組和債權債務組。
小組下面,根據情況,有的還分了小分組。
湯阿英親自領導低值易耗組。
郭彩娣是組長,組員隻有兩個,便是管秀芬和徐小妹。
湯阿英看看表,時間雖說還沒到,早點開始也好,她催郭彩娣:
“我們也開始吧。
”
郭彩娣站在車頭那裡,望着張學海和陶阿毛在清點機器,看出了神,竟忘記自己的事了。
徐小妹說:
“彩娣姐,你怎麼啦?清點工作磨洋工?”
“誰磨洋工?你别冤枉好人,還沒開始哩。
”
“清估組副組長要我們開始工作,你還站在那裡,不是磨洋工是啥?”
“小管還沒開始工作哩。
”
“你們不點,我怎麼複點?”管秀芬說。
郭彩娣給問得啞口無言,徐小妹說:
“大家動手吧。
”
她們緊緊跟在湯阿英後面,走到一堆低值易耗品的前面,那裡有鋤頭、斧頭、锉子、掃帚、畚箕……徐小妹彎下腰去,把各色各樣的工具用具歸了歸類。
郭彩娣搬着手指,嘴裡默默數着,然後說:
“鋤頭八把,斧頭六把,锉子十把……”
“彩娣,你别忙,等我記好一樣,你再講下一樣,好啵?”
湯阿英打開手裡的本子,那裡一疊整整齊齊的長方形的清點證。
她拿着鋼筆,在等郭彩娣報。
“要是講慢了,小管又要說磨洋工了。
”
“你這個人碰不得呀!講了你一句,就耍脾氣了,你講得那麼快,像是連珠炮,叫阿英姐怎麼記啊!”
“好!要慢還不容易嗎?”郭彩娣喘了一口氣,說,“鋤頭八把……”她把聲音拖得很長,比當鋪裡朝奉報典當東西的聲調還要悠長。
湯阿英在名稱、數量、規格和編号上一一記了下來。
她低着頭等郭彩娣再報,郭彩娣有意不吭氣。
她擡起頭來說:
“彩娣,你怎麼啦?快麼,快得要命;慢哩,慢得急死人。
”
“急死了,張學海找我要人,我可賠不起。
”郭彩娣說,“别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