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慢慢走上樓去,他也慢慢跟她上樓,一同走進她的卧房,他順手輕輕把門關上。
她找到唱本,請他一同下樓去唱,他說:
“這裡好,安靜一些。
”
“不,還是下樓去的好。
”
“在樓上學戲怕啥?快坐下來,我教你唱。
”他一把把她拉在沙發上坐下,說,“你先唱一遍給我聽。
”
她不安地坐在沙發上,想站起來,可是她兩手叫他抓得緊緊的,她沒有辦法,隻好唱了。
她說:
“我好久不唱了,忘記的地方可要提我。
”
“這沒有問題,你大膽地唱吧。
”他嘴裡給她哼着過門。
她細心地唱道:
“站在屏風外,側耳細聽……”
她唱完了。
他又叫她唱了一遍,教她怎麼練腔。
她很快學會了。
他拍掌笑道:
“你真會運用嗓子,深得控縱之法,唱得有味極了。
”
“又來笑話我了。
”
“一點不開玩笑,你唱得有感情,把聲音,字意,感情三者融而為一,不是無情之曲,是有情之曲。
這一點最難得了。
有人可以唱得一字不差,一音不錯,但不是心唱,而是口唱。
你呢,完全是心唱。
程硯秋說過:即使‘五音’準,‘四呼’清,如果沒有感情,隻能算做一個唱歌道人,而不能成為一個藝術家。
你不但很能理解王桂英的感情,而且善于表達感情,實在是難能可貴,太不容易了。
你是一個出色的藝術家。
”
“沒那回事,剛學了兩天,就變成藝術家了,你把京劇講得這麼容易。
”
“藝術這種事體,說容易,真容易;說難,可實在難;有的人唱一輩子,也隻是一個唱歌道人;有的天賦高,又聰敏,不消多少辰光,就是藝術家。
你就是後一種人。
”
“我才不信哩。
”她心裡想,這大概和老師教得好有關系,要是唱得真好,可要好好感謝老師哩。
“青衣這種角色的特點是肅、婉、靜。
”
“什麼速緩進?”她學出興趣來了,不解地問,“怎麼又要速又要緩?”
“不是這個意思。
肅是嚴肅正氣,具有堅強不移的志氣。
婉是美好與和順,俗稱賢慧。
靜是安靜,端莊,舉止要有大家風範。
這些特點,王桂英都有,你唱的辰光,站在台上,再注意這些特點,那就盡善盡美了。
”
“這麼難,我不唱了。
”
“難是難,但在你卻一點不難。
剛才你唱,已經有這些特點了,現在告訴你,你稍微再注意一下,那就更好了。
”
“真的嗎?”她低聲地問。
“到現在你還不相信我的話嗎?”
她的臉紅潤潤的,心裡很高興,塗着紅豔豔蔻丹的食指向他指着,說:“我才不相信哩。
”
朱瑞芳從南京路趕到馬麗琳家,恰巧她出去了,她留了一點糖果給馬麗琳,便回來了。
這時,徐守仁伸着兩隻大腿,疲勞不堪地靠在客廳的沙發上,大口大口喝着濃茶,那杯子裡盡是茶葉,幾乎看不到一點水。
他的額角上不斷滲透出黃豆大的汗珠子來。
她脫下黑呢大衣,放下手裡的黑漆手提包,走過去,撫摩着愛子的額頭,擔心地問道:
“你生病了嗎?”
“沒有。
”他低聲地說。
“氣色不好?”他回來要老王泡了茶,痛痛快快喝了一陣,很解渴,又在沙發上休息了半晌,精神恢複了。
聽娘這麼說,他揚起眉頭,想起今天過的很有意思,眉宇間抖然露出興緻勃勃的神情來,聲音卻有點嘶啞,“我氣色很好。
”“唔,這會好一些了。
”她認真地一看,高興地說,“嗓子怎麼啞了?是不是感冒?”
“不是,我到區工商聯做宣傳鼓動工作去了。
”
“要你宣傳鼓動啥?”
“我們工商界青年突擊手隊,配合市工商聯,推動工商戶自願愉快地接受社會主義改造,保證做到合營生産兩不誤。
”
“不在學校裡好好讀書,管這些閑事做啥?”
“怎麼是閑事呢?這是國家大事體啊!好多人參加青年突擊隊哩,我們看清了社會主義的前途。
隻有社會主義社會,大家才有幸福生活,我們青年人要積極接受社會主義改造。
我們工商界青年不怕共産,我們要做好宣傳鼓動工作,迎接全市合營高潮和全國工商界青年積極分子大會的召開。
”
“你是不是也向我宣傳鼓動?”
“向你,”他怯生生地搖搖頭。
怕她罵他,但又感到是一個機會,試探地說,“你不用我宣傳,可是,你為啥不參加報喜隊呢?”
“我一不會敲鑼,二不會打鼓,三又走不動,為啥要去?
在家裡坐坐,不是很舒服嗎?”
“林宛芝參加了哩!”
“她愛出風頭,她參加她的,同我沒關系。
”她告誡徐守仁,“你以後少出去參加哪些活動,給我在家裡好好用功讀書,你要再出去,小心我打斷你的腿!”
徐守仁給娘訓斥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他心裡不服,又不敢聲辯,便坐在沙發上,像個木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