胃裡所有的東西,那滋味簡直就是生不如死。
他晃晃悠悠地邁過踏闆,身子一擺,差點掉進水裡,幸虧被迎面來的一個人攙住,這才幸免于難。
“您就是荀主簿?”
來人問道,他說話帶一點成都口音,荀诩有氣無力地點了點頭。
這個人将荀诩小心地攙扶到碼頭上來,荀诩兩腳踏到堅實的土地上,這才多少感覺到有些心安。
他擡頭仔細打量來者,這是一位面色白皙的年輕人,兩條細眉平直而淡薄,看上去溫文儒雅;他身上的舊藍布袍已經洗得有些發白,但十分整潔。
“荀主簿,是張觀大人派我過來接您的。
”年輕人對荀诩說,他的聲音不高也不低,“我叫郤正,字令先,目前在敦睦館擔書令。
”
荀诩想拱手作答,但腦子還是渾渾噩噩的。
郤正從懷裡掏出一粒草綠色的小藥丸遞給荀诩,笑着說:“您别擔心,一般第一次坐船來東吳的人都得暈一次船,我給您預備了醒神丸,吃一粒頭就不暈了。
”
荀诩接過小藥丸吃下去,藥丸散發着清香,還沒來得及落入胃裡就在喉嚨中直接就化掉了。
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真的确有其效,他的頭疼果然減輕了。
“這是吳國的藥坊專門配的,他們的醫生水準不錯。
當年如果曹操手裡有這個配方,赤壁之戰就不會輸的這麼慘了……您這邊走,馬車在這裡。
”
郤正很健談,從一見面就開始喋喋不休地說起來。
荀诩剛吐的稀裡嘩啦,沒力氣跟他聊,隻能慢慢朝着車子走去。
到了馬車前,郤正架住荀诩肩膀把他擡了上去。
這時一名吳國的邊境小吏走了過來,指着荀诩對郤正說:“這位大人還沒登記呢。
”
“外交人員,已經知會過你們上司了。
”
郤正不耐煩地擺了擺手,潦草地接過毛筆在小吏的竹簡片上簽了字,然後也上了車,讓車夫往武昌城裡開。
一路上郤正興緻勃勃地給荀诩介紹着沿途風景與吳國風土人情,荀诩斜靠在馬車上,右手抵住太陽穴,皺着眉頭向兩側勉強望去。
與漢中貧瘠荒涼的山地不同,江東這裡一路放眼看過去全是綠色,路旁種植的全是垂柳,正逢四月,春意盎然。
遠處水道縱橫,頭戴鬥笠的漁夫撐着一葉扁舟縱橫其間,頗有情趣。
就連呼吸入鼻的氣息都濕潤綿軟,比起漢中粗砺幹燥的寒風舒服許多。
大約跑了半個時辰,馬車來到了武昌城前。
城門上方的兩個镏金大字反着陽光,格外醒目。
守城士兵遠遠看見馬車上高高懸起的蜀漢敦睦使旗号,連忙将城門打開,馬車毫不停頓地穿過城門,駛入城中。
這是吳國對敦睦館的特别優待,以此來表示對蜀吳兩國友好關系的重視。
敦睦館位于武昌中央偏北,就在内宮城宣陽門側旁不到兩裡的地方,是一棟相當豪華的宮殿式建築。
當年在彜陵之戰以後,諸葛丞相與吳主孫權有意重新結為同盟,于是彼此向對方派出了鄧芝與張溫兩名使節。
孫權為了表示誠意,特意在建業為鄧芝的來訪建了一所新居,後來這座建築就被當做敦睦館來使用,成為蜀人在江東的一處活動基地。
馬車抵達了敦睦館前面停住,荀诩已經恢複了幾分精神。
郤正跳下車,指揮幾名仆役把行李搬運下來;荀诩自己扶着把手也下了車,恍惚中看到館中走出幾名身穿雜色錦官服的人。
為首之人見到荀诩,立刻熱情地抱拳相迎。
“荀主簿是吧?我是撫吳敦睦使張觀。
”
出乎荀诩的預料,張觀看起來年紀并不大,可能比自己還要小上幾歲,白淨圓潤的臉上看不到一絲皺紋,保養的相當好;郤正看上去也頗年輕,不知道是不是這江東氣候養人的關系。
“真是抱歉,失态了。
”荀诩不好意思地說道,右手還是頂着太陽穴不敢松開。
“呵呵,我剛到這裡的時候,也是一樣。
”張觀寬慰他說,然後指了指旁邊一個穿着黃袍子的長髯男子道:“這一位,是吳國朝廷專門負責與我們敦睦館聯絡的秘府中書郎薛瑩薛大人。
”
“薛大人,幸會。
”
“荀大人不必多禮,您初來鄙州,風土尚不習慣,應當多休息。
我回頭去叫宮裡的太醫給您診治一下。
”薛瑩說話聲音很細,口音帶有沛郡的口音,态度和藹。
張觀在一旁不禁笑道:“薛大人,我的主簿才來了不到一天,你就急着把他送去醫館啊,這就是東吳待客之道麼。
”
“蜀中多疫氣,不清掃一下怎麼行。
”薛瑩毫不客氣地回擊,兩個人随即哈哈大笑。
蜀吳兩國使臣素來有相互嘲諷的傳統,張溫訪蜀的時候與秦宓辯論過,張奉使吳的時候與諸葛瑾拿對方的國号開玩笑,鄧芝甚至當面嘲弄過孫權,這也算得上是兩國關系融洽的一個證明。
從薛瑩與張觀剛才的對談就可以判斷出,蜀漢與吳關系仍舊處于黃金時代。
荀诩想到這裡,心中一寬,沖薛瑩拱了拱手。
這時郤正已經将行李弄妥,張觀見狀對薛瑩說:“我晚上設下宴席為荀主簿接風,薛大人請務必出席呀。
”薛瑩搖了搖頭,擡頭看看天色回答說:“最近朝廷裡比較忙,我恐怕是無法出席。
我看就等荀主簿身體恢複一點,我再來盡盡地主之誼吧。
”
薛瑩說完,走到荀诩前做了個抱歉的手勢,然後告辭離去。
張觀、荀诩與郤正看着他離開以後,三個人走進了敦睦館的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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