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漢建興九年,一月六日。
魏雍州隴西地區,上邽城。
陳恭皺着眉頭摸了摸胸口,最近他總覺得心中很不安。
陳恭已經在隴西的土地上生活了十一年,這十一年裡他就象是一粒其貌不揚的沙礫,不動聲色地隐藏在隴西太守府之中,扮演着一名平凡、低調的中層官吏。
一直以來,這種生活都很平靜,但最近周圍環境開始有了一些不同以往的改變。
這些變動很微妙,稍不留意就會被一個粗心的人忽略掉——而陳恭卻不會,出于一名司聞校尉的直覺,他從風中嗅到一絲飄散在上邽城中的不祥味道。
在過去一年裡,陳恭身邊有數名太守府的同僚以不同的理由被逐一調走,而他自己的職務也因太守府官僚結構的數次微調而有所變動。
這些變化都很合乎情理,每一項人事變動或機構調整都有充足的理由,沒什麼可疑的地方。
然而陳恭卻感覺到,每一次的變動似乎都讓他獲取情報的難度比以前增加了;這些彼此看似孤立的事件連綴在一起,仿佛在暗示幕後有什麼人很小心、巧妙且不露痕迹地逐漸将他推離開核心情報領域。
“也許大限的日子終于到了吧……”
有時候陳恭也會如此不無悲觀地想。
六年來,他目睹了許多次同伴因身份洩露而被捕——最近一次是“白帝”谷正的死亡——因此他早就已經有了覺悟。
如果哪一天半夜突然有軍人敲他房間的門,并對他說“以皇帝筆下的名義,你被捕了”,他絲毫也不會覺得驚訝,也不會覺得遺憾。
他的工作成果已經足夠豐碩了。
作為魏隴西郡太守府主記,他隻是個循規蹈矩的官吏;而作為蜀漢司聞曹的司聞校尉,陳恭可以說是功勳卓著。
過去的一年裡,魏、蜀漢兩國先後發生過兩次規模較大的軍事沖突,蜀漢一勝一平。
陳恭在其中發揮了關鍵性的作用。
在建興八年的八月,一直處于戰略防禦的魏國決定對蜀漢進行一次規模空前的反攻,根據大将軍曹真的設想,魏國十二萬大軍将分成四路,從西城、子午谷、斜谷以及祁山向漢中展開向心攻擊。
這一作戰計劃在處于廷議階段時就被在邺城活動的“赤帝”獲知,而陳恭也在隴西根據軍隊調動判斷出魏軍即将要有一次大的作戰。
結果在曹真從長安起程之前,這份作戰計劃的要點摘要就被送到了諸葛丞相的案頭。
早有準備的漢軍在成固、赤阪兩地嚴陣以待。
結果适逢雨季,道路泥濘,魏軍在子午谷完全無法前進,被迫全線撤退。
就在這時,陳恭敏銳地覺察到了魏軍因撤退而在隴西造成的暫時性真空,他在例行報告中指出:魏軍剛剛經曆過大規模行動,現在物資與士氣損耗都相當的大。
如果能趁這一機會在雍州西部發動一次攻勢,疲憊不堪的隴西守軍将無力阻擋。
這一意見最終得到了采納,諸葛丞相立刻派遣魏延對位于隴西西側的陽溪展開攻擊。
負責隴西防務的雍州刺史郭淮與後将軍費曜得知以後,匆忙集結部隊前往救援。
很不幸的是,他們起兵日期和具體部隊數量再一次洩露,陳恭将這些情報及時送到了魏延手裡。
魏延憑借情報上的優勢,在陽溪附近打了一場堪稱教科書式的伏擊戰,讓郭淮與費曜的救援軍團傷亡慘重。
陽溪和居住在那裡的諸羌部落盡歸蜀漢所有。
這一役的失敗讓大部分羌族都倒向了蜀漢一側,曹魏在其後十幾年的時間裡都一直被這一失敗所導緻的民族問題而困擾。
這對于蜀漢來說,這是一次值得慶賀的勝利;而對于陳恭來說,除了成就感還意味着其他一些東西。
那一連串令人不安的人事調整與職務變動就是從陽溪戰役以後開始的,陳恭沒法不将這兩件事聯系到一起。
他意識到可能有人已經嗅出了他的蹤迹。
每次想到這裡,陳恭就會想到間軍司馬郭剛那雙如鷹隼一般銳利的雙眼。
這個年輕人絕不簡單,他到任隴西以後給陳恭的工作帶來了很多麻煩,甚至逼死了白帝。
這麼多次重大情報外洩,不可能不引起郭剛的注意。
遲早這些巧合的片斷會被郭剛拼湊起來,那将會是陳恭的末日。
位于南鄭的司聞曹對此也心知肚明,因此東曹掾姚柚、司聞司司丞陰輯以及隴西分司從事馬信都曾經表示,隻要陳恭願意,司聞曹可以立刻把他接回漢中。
陳恭一直在猶豫,一方面沒有确鑿證據表明自己已經被懷疑,也許一切隻是錯覺與巧合;另外一方面,諸葛丞相今後在隴西的軍事行動會很頻繁,他多留一日,就能給蜀漢的成功多添一分可能。
于是他婉拒了這些關心,繼續留在了上邽。
“良儉兄,你在想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