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九日清晨,荀诩早早就起了身。
這幾天為了方便工作,他一直都住在青龍山上。
這裡原本是軍器諸坊的總務,後來總務裁撤,于是空出的建築就被靖安司接收了。
荀诩兩年以前就是在這裡與糜沖第一次會面,并在絕對優勢的情況下被對方逃脫。
所以這裡對他來說,自有一番意義。
他打開房門,迎着清新的山風滿意地打了個呵欠。
現在天色才蒙蒙亮,太陽尚在地平線以下蠕動。
荀诩轉身從屋邊的大甕裡舀了一勺水先漱漱口,一口噴到窗下的花盆裡,然後把剩下的水倒進銅盆,認認真真把臉洗過一遍,末了再将銅盆裡的水倒去另外一個尺寸稍大的木盆中,留着晚上洗腳。
這在缺乏水源的漢中是一種精細作風。
忽然,他看到對面有人影晃動,仔細一看,卻是杜弼。
從杜弼身上的短窄裝束判斷,似乎是剛剛散步回來。
“輔國,這麼早就起身了?”荀诩提高嗓門打了個招呼。
杜弼聽到以後,向這邊走過來。
他的臉因長期居住在西北而顯得粗砺而黝黑,顴骨上還有兩團醒目的高原紅,剛剛三十出頭的他看上去象四十歲那麼蒼老;他的舉止也如四十歲的人一樣沉穩有緻:“呵呵,習慣了,我在隴西就是這樣。
不過孝和你起的也夠早,這會兒門崗的班還沒換呢。
”
自從來青龍山以後,他們兩個人已經開始用字來親切地稱呼對方。
在地下情報世界有一個很奇妙的現象,在别國擔任司聞校尉的人往往更容易信任本國的内務部門,沒有人能夠解釋為什麼。
有一種理論認為:身為一名間諜,司聞校尉對緻力于反間諜的内務部門有着天敵般的敬畏。
不過很少有人會贊同這一觀點……
荀诩拿出一根鈍頭的木棍輕輕地在牙齒上摩擦,一邊口齒不清地說:“我是睡不着,今天‘臨盆’就要開始了嘛。
”
“呵呵,生男生女,就看現在的了。
”
杜弼會意地點點頭。
他昨天剛剛解除嫌疑就被荀诩調到了靖安司,目前身份是靖安司的備咨。
荀诩堅持要杜弼參與到對徐永的調查工作中來,理由是一則杜弼對于魏國内部事務比較熟悉,能夠甄别徐永的資料真實性;二則在逃亡過程中徐永已經對杜弼很信任,他的出席可以穩定逃亡者的情緒。
“不過,孝和你最好不要一開始就把‘燭龍’的話題提出來,這個幹系重大,牽涉到丞相府内部的官員。
在确定徐永的話十成可靠之前,貿然提出這個問題會打亂節奏。
根據我一路上的接觸,徐永這個人屬于容易緊張型的,逼得太緊可能會适得其反。
”
對于杜弼的提醒,荀诩“唔唔”了兩聲表示贊同,一邊用水瓢又舀了瓢水将嘴裡的殘渣漱幹淨。
他拿起毛巾擦了擦嘴,擡頭對杜弼說:“希望咱們能在諸葛丞相出兵前弄出些成果來。
”
“諸葛丞相又要北伐了嗎?”杜弼剛從隴西撤回來,對于漢中軍情還不了解。
“對,四月份吧,具體日子還沒定,還有一個月左右的時間。
”
“足夠了。
”
杜弼信心十足地捏了捏下巴。
詢問徐永的屋子經過了精心的設計,靖安司特意請了宮中内侍幫忙裝潢,盡量讓房間顯得不那麼古闆嚴肅。
荀诩還特意叫來幾名官員的家眷,讓她們對細節進行修飾。
總之,荀诩希望這個房間看起來讓人放松。
詢問正式開始于巳時,參與詢問的隻有荀诩、杜弼還有一名負責紀錄的小書吏。
在屋子的另外一側的薄紗帳後,幾名樂工在演奏着七盤樂,輕松的音樂流瀉出紗帳,讓屋子裡彌漫着輕松的味調。
荀诩擡眼看看跪在對面的徐永,他的眼皮有些發腫,顯然昨天也沒有睡好。
“我說壽成,别那麼緊張,這不是什麼審判,都是自己人嘛。
”荀诩笑着直接以字稱呼徐永,盡量安撫他的情緒。
徐永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好像有刀架在他脖子上一樣。
荀诩和杜弼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把手裡的文件都擱下。
杜弼站起身來,示意負責紀錄的小吏先停筆,然後從一甕剛開啟的酒壇裡舀出一勺酒,分倒在三個木杯裡。
“來,來,壽成,你我先喝上幾杯。
”杜弼親切地把杯子遞給徐永,不經意似地說道,“諸葛丞相昨天還遣專使來稱贊督軍忠心可鑒,漢室也絕不會辜負忠臣的。
”
不知道是酒水的作用還是聽出了杜弼的暗示,徐永一杯酒下肚,面色紅潤起來,情緒松弛下來